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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2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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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癜风初期 http://nb.ifeng.com/a/20190611/7453135_0.shtml
《松树的风格》陶铸
  去年冬天,我从英德到连县去,沿途看到松树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傲然屹立。虽是坐在车子上,一棵棵松树一晃而过,但它们那种不畏风霜的姿态,却使人油然而生敬意,久久不忘。当时很想把这种感觉写下来,但又不能写成。前两天在虎门和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师生们座谈时,又谈到这一点,希望青年同志们能和松树一样,成长为具有松树的风格,也就是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人。现在把当时的感觉写出来,与大家共勉。
  我对松树怀有敬佩之心不自今日始。自古以来,多少人就歌颂过它,赞美过它,把它作为崇高的品质的象征。
  你看它不管是在悬崖的缝隙间也好,不管是在贫瘠的土地上也好,只要有一粒种子——这粒种子也不管是你有意种植的,还是随意丢落的,也不管是风吹来的,还是从飞鸟的嘴里跌落的,总之,只要有一粒种子,它就不择地势,不畏严寒酷热,随处茁壮地生长起来了。它既不需要谁来施肥,也不需要谁来灌溉。狂风吹不倒它,洪水淹不没它,严寒冻不死它,干旱旱不坏它。它只是一味地无忧无虑地生长。松树的生命力可谓强矣!松树要求于人的可谓少矣!这是我每看到松树油然而生敬意的原因之一。
  我对松树怀有敬意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它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你看,松树是用途极广的木材,并且是很好的造纸原料:松树的叶子可以提制挥发油;松树的脂液可制松香、松节油,是很重要的工业原料;松树的根和枝又是很好的燃料。
  更不用说在夏天,它用自己的枝叶挡住炎炎烈日,叫人们在如盖的绿荫下休憩;在黑夜,它可以劈成碎片做成火把,照亮人们前进的路。总之一句话,为了人类,它的确是做到了“粉身碎骨”的地步了。
  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
  鲁迅先生说的“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血”,也正是松树风格的写照。
  自然,松树的风格中还包含着乐观主义的精神。你看它无论在严寒霜雪中和盛夏烈日中,总是精神奕奕,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忧郁和畏惧。
  我常想:杨柳婀娜多姿,可谓妩媚极了,桃李绚烂多彩,可谓鲜艳极了,但它们只是给人一种外表好看的印象,不能给人以力量。松树却不同,它可能不如杨柳与桃李那么好看,但它却给人以启发,以深思和勇气,尤其是想到它那种崇高的风格的时候,不由人不油然而生敬意。
  我每次看到松树,想到它那种崇高的风格的时候,就联想到共产主义风格。
  我想,所谓共产主义风格,应该就是要求人的甚少,而给予人的却甚多的风格;所谓共产主义风格,应该就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和事业不畏任何牺牲的风格。
  每一个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人,都应该像松树一样,不管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都能茁壮地生长,顽强地工作,永不被困难吓倒,永不屈服于恶劣环境。每一个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人,都应该具有松树那样的崇高品质,人们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只要是为了人民的利益,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而且毫无怨言,永远浑身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的精神。
  具有这种共产主义风格的人是很多的。在革命艰苦的年代里,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多少人不管环境的恶劣和情况的险恶,为了人民的幸福,他们忍受了多少的艰难困苦,做了多少有意义的工作啊!他们贡献出所有的精力,甚至最宝贵的生命。就是在他们临牺牲的一刹那间,他们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人民和祖国甚至全世界的将来。然而,他们要求于人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松树的崇高的风格!
  目前,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日子里,多少人不顾个人的得失,不顾个人的辛劳,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为加速我们的革命和建设而不知疲倦地苦干着。在他们的意念中,一切都是为了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为了迅速改变我国“一穷二白”的面貌,为了使人民的生活过得更好。这又不由得使我们想起松树的崇高的风格。
  具有这种风格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样的人越多,我们的革命和建设也就会越快。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像松树一样具有坚强的意志和崇高的品质;我希望每个人都成为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人。
  1959年1月中旬于虎门《十三岁的际遇》田晓菲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北大”,是在我七岁的时候。那天,偶尔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片沉静而美丽的湖光塔影。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似曾相识的风景,一些莫名的惊奇、喜悦与感动,悄悄升起在孩子的内心。母亲告诉我:这,就是北大.十岁,乘汽车从北大校门口经过。身边的阿姨唤我快看快看,我却固执地扭过头去,口里说着:才不呢!现在若看了,以后再来上学不就“不新鲜”了吗?我从未怀疑过我要成为北大的学生。那份稚气十足的自信,似乎预示了一段奇妙的尘线。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实现了童年的梦想;而且,在白驹过隙的弹指一瞬,这已是我来到北大的第三个秋天。蓦然回首,我仿佛认出了两年前的自己:短短的头发,天真的目光,还不满十四岁,完全是个一脑子浪漫念头的小女孩,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与好奇。纷扬的白雪里,依稀看到她穿着蓝色羽绒衣,在结冰的湖面掷下一年雪团般四处进溅的清脆笑声。如今,秋风又起,树枝树叶交织出金色的穹隆。落叶遍地,踩上去很柔软,好像此时此刻不胜凉意的心情。眼看八七级新生穿着军训时领来的绿军衣满校走,我才恍悟到自己已是三年级的“老生”了。悄立在朋友般亲切的三十五楼下,不由地感到有些茫然若失……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了。我似乎应该对你说点儿什么,北大。不是已经和你朝夕相处整整两年了吗?不是已经长成停停少女、就要度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了吗?但平时常在嘴边的歌这会儿全都沉默了。我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你,北大,两年里积攒下来的那么多话,竟全部悄悄沉淀了下来。才进校门,高年级同学就带着我们参观北大图书馆。当时,好像还看了一个介绍图书馆的纪录片。入学之初那句颇为雄壮的誓言——“我不仅为北大感到骄傲,也要让北大为我感到自豪”——在图书馆大楼的映衬下骤然显得苍白无力。我紧闭着嘴,心头涌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四百万册图书!实在难以想象。而其中我所读过的,大概连这个数目字的最小的零头都不到吧!不知怎么,我回忆起了年在青岛过夏令营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记得那时灯已熄了,我们在黑暗里躺在床上,随意聊着天儿。我和领队的那个小小的女老师正说得津津有味,我上铺的女孩却忽然哭了起来。我们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呜咽着答道:“你们知道得那么多,可我什么也不懂……”如今,我和女老师的谈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可那女孩子的呜咽反倒长久而清晰地留存在心中。当我随着面孔尚未记熟的新同学一起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似乎刚刚理解了那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抽泣的女孩……于是,自从小心翼翼地佩带上那枚白色校徽起,北大就不再是照片上的影像,不再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建筑,不再是小女孩心中珍藏的梦想,而成了需要用全部清醒的意识来对付的、不折不扣的现实。假如一生可以被分成许多阶段,那么与北大的际遇,便是又一个新的开始。可不,是开始——开始做美得有点迷离的梦,开始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进行探寻。当我在图书馆里一排一排落上了些许灰尘的书架间倘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里的女孩,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启开了闪闪发光的仙宫大门,有时,并不急着翻检借阅,只在书深给我留出的窄窄小径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以目光抚爱每册图书。中文的、英语的,都在以互不相同的沉默的声音,向我发出低低的絮语和呼唤。渐渐地,我的心情也变得和它们一样:沉静,愉悦,安详。就这样,简单而又美好地,北大为一个渴望以有限的生命拥抱永恒的小女孩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子,从这微风吹拂的窗口,透进一片纯洁的真理之光。宇宙与人开始以全新面目向我揭示和呈现,我开始思索,开始疑问,开始摒弃,开始相信。北大为我展示了一个动人的新世界,在这令我惊喜的天地里,我渴望生活,渴望创造,渴望有一副轻灵的翅膀,摆脱这沉重的肉体的束缚,在无际的天空自由地飞翔!喜欢读北大的书,更喜欢读北大的人。有时,我特别愿意静静地站在图书馆阅览室的门口,看那些伏案读书者专注而入迷的神情;也愿意一边走向第三教学楼,一边听身旁经过的人高声争论着什么问题,——吸引我的,往往不是他们争辩的题目,而是北大人特有的敏感,学生特有的纯洁,言谈的犀利与机智,精神状态的生机勃勃;更愿意站在广告栏前,一张一张细细地读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为的是永不厌倦地重温北大清新自由的气氛。写到这里,不由吐了吐舌头,因为北大老师们的紧像,也一视同仁地留在了我的写生画册上:有的绅士风度,有的和蔼可亲,这个怪癖,那个潇洒,或手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或于古朴凝重之中‘形成另一番风格……我喜欢由这些亲切的手牵引着走上令人耳目一新的通幽曲径,我喜欢师生之间那种平易而自然的关系。严谨治学,诚恳做人,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老师”二字的真正含义。我常想,北大就是一条生命饱满的河流,它从九十年前的源头出发,向那充满希望的未来流淌。不管两岸风景变换,河上却始终有着渴望驶向美丽彼岸的船客,也有着代代相传的辛勤的舵手与船工。哦,北大,北大,你委于我心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因此,当有人问我大学两年收获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的时候,你叫我怎能以轻巧的“得失”二字,来衡量这因浸透了汗水、泪水与欢笑而格外充实的时光?“没有什么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阴、有宁静的港湾/我是不系之舟。”不止一次把这些诗句悄悄念给你,北大。千言万语,有时只能凝聚为这最浓最浓的几行。是的,我是一只不系之舟,曾经那样安恬地依偎在未名湖的臂抱里,但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大海的波涛。我没有忘记我的誓言,我渴望发现新的大陆,渴望从海洋深处为你、北大,撷取最灿烂的珍珠。不过,自七岁起便结识便热爱的地方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为了我能在北大校园里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正是在北大,我从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成熟。北大早已不仅仅是哺育我的母校,它是师长,是朋友,是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的我。它珍藏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里,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和愚蠢又美好的少年的回忆一起,永远无法分割开来。“啊,也许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纵然没有智慧,没有绳索和帆桅。”是的,总有一天,北大,我也会离你而去。你却永远年轻看,微笑着,拥抱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梦想,激励一届又一届学子的抱负,也抚慰一年又一年桃李开落的惆怅。那么,我还会回到你的身边来,是梦是真,又有什么相干!我只要像当初一样,在老朋友般的三十五楼下小立片刻,那么我相信,所有逝去的岁月都会重新开花结果,所有往昔的梦幻都会再现,我将不顾头上苍苍的白发,再次像个十六岁的女孩那样,轻依在你湖光塔影的胸前……《葡萄月令》汪曾祺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有的稍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左口右哀)!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功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功夫,就抽出好长的一节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一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啦啦,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地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过不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召帚扫成一堆,装走了。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五味》 汪曾祺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坐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拔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学趋之若骛。“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学曰:“好耶!”
  北京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60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二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京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荬、苦荬,苦荬相当的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伙食,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不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们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桔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点是辣面而且麻,--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的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煽牛肉丝、棒棒鸡,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是吃得很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湖北菜并不咸,但闻一多先生却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国人过去对吃盐很讲究,如桃花盐、水晶盐,“吴盐胜雪”,现在则全国都吃再制精盐。只有四川人腌咸菜还坚持用自贡产的井盐。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甫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了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我们一个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点臭豆腐干回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带在火车引起一车厢的人强烈抗议。
  除臭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进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现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装,很不方便,一瓶块,得很长时间才能吃完,而且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这种包装能改进,一器装5块足矣。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干酪),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土囊吟》王充闾幼年就从史书上知道,在东北的苦寒之地有个五国城。可是,只因为它太偏远、闭塞了,直到半个世纪之后才有机会踏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这块土地。这里地形很特殊,牡丹江、松花江、倭肯河从西北东三面把它围拢起来,南面却没有什么遮拦,远远望去,像个敞着口的土囊布袋。说是城,也只是把一些土堆起几米高来围个大圈圈,再开出个门洞而已。辽代,松花江下游两岸的女真人的五个部族分别筑城据地,此间为会盟所在,故又称五国头城。开始有葛、卢、胡三姓居民以捕猎为生,直到明朝末年这里还是荒山漫野,遍地荆榛,人烟稀少。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声名远播。原因在于北宋的徽、钦二帝曾被长期囚禁于此。那天傍晚,江天薄雾轻笼,半钩新月初上,我站在颓残破败的城头,念及八百年前的旧事,心想,真是世事无常,偌大的一个称雄一百六七十年的威威赫赫的北宋王朝,竟被这个破破烂烂的大土囊“收拾乾坤一袋装”了。一时百感中来,遂吟成七绝一首:造化无情却有心,一囊吞尽宋王孙。荒边万里孤城月,曾照繁华汴水春。公元一一二六年金军进围汴京,徽宗赵佶退位,传位于太子赵桓,是为钦宗。嗣后金人灭宋,通过北宋文武大臣中的败类,将开封城内的金银、绢帛、书籍、图画、古器等物搜刮一空。一一二七年四月,金人掳走二帝和皇室、宗室男女及伎艺工匠、皇宫侍女、娼妓、演员等三千余人,并将北宋王朝所用礼器、法物、教坊乐器和八宝、九鼎、浑天仪、铜人、天下府州县图全部携载而去。说来也十分可笑,本来明明白白是两个皇帝做了俘虏,可是,朝臣奏章、史籍记载却偏要说成“二帝北狩”。其实,即便用“巡狩”字样来表述,也不是他们麾旄出狩,而是作为会说话的两脚动物乖乖地被金人狩猎了。当然,这些都是现在的话,在古时,人们已经见惯不怪,因为春秋三传上就煌煌大书着“为尊者讳耻”嘛。赵佶一生中最后九年的穷愁羁旅就这样开始了。第一站是燕山府,时在早春,有《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作。他以杏花的凋零比喻国破家亡,自己被掳北去,横遭摧残的命运:婉转而绝望地倾诉出内心无限的哀愁。“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情绪低沉,音调哀伤,体现了“亡国之音哀以思”的特点。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赵佶则曰:连梦也不做了,其情岂不更惨!尔后,他们又被迁徙到中京大名城(今内蒙古宁城)和通塞州。一一二八年秋,被押解到金国的都城上京会宁府。金人隆重地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二帝及其皇后“均帕头、民服,外袭羊裘”,其余诸王、驸马、王妃、公主、宗室妇女等千余人,皆袒露上身,披羊裘,到金帝祖庙外行“牵羊礼”。然后,又把这两个当日的堂堂国主拉赴乾元殿,身着素服,以降虏身份跪拜胜国天子金太宗。这也是很难堪的。年末,他们被流配韩州(今辽宁昌图八面城)。此前已将当地居民全部迁出。二帝及宋宗室九百余人,分地十五倾,在金人武力严密监视下,被迫过着自耕自食的生活。他们原以为可以终老于此,没有料到一年半之后,又被发配到更加辽远的穷边绝塞五国城。在五国城,流传着徽钦二帝“坐井观天”的遗闻,并经人考证坐实就在慈云寺西北百余米处。我前后察看一番,倒以为很可能是住在北方今天还偶尔可见的“地窨子”里。八百年前,在寒风似剑的松花江畔,囚在井里恐怕是无法过冬的。相反,那种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的“地窨子”,倒是冬暖夏凉。从流传下来的赵佶的一首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也可以验证这种推测,因为井只能有盖不能有门。他还有一首七绝,也是感怀抒愤的:“杳杳神州八千,宗裎隔绝几经年。衰残病渴那能久,茹苦穷荒敢怨天!”在中国的封建王朝历史上,不包括白旗高举、肉袒出降的帝王在内,单是类似赵佶父子这样沦为俘虏的,也指不胜屈。不过,像前秦苻坚、南燕末主慕容超、大夏王朝的废主赫连昌、后主赫连定等,被俘后很快就都成了胜利者的刀下之鬼,所谓“一死无大难矣”;真正长期地惨遭活罪,“终朝以眼泪洗面”者,只有李后主和赵家父子了。历史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像宋太祖本来没有理由却要制造理由灭掉南唐一样,金太祖也是硬找借口攻占汴京,灭了北宋。而且,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徽宗赵佶一样,都是“好一个翰林学士”,却没有做皇帝的才能,不免令人哀叹:“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巧还巧在,他们败降之后又分别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两个同样狠毒的对手。当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李后主时,他绝不会想到,一百五十七年后,他的五世嫡孙赵佶竟瘐毙在金太宗设置的穷边绝塞的囚笼之中。说来历史也真会捉弄人。它先让那类才情毕具的风流种子不得其宜地登上帝王的宝座,使他们阅尽人间春色,也出尽奇乖大丑,然后手掌一翻,啪地一下,把他们从生活的顶峰打翻到苦难的深渊,饱受着心灵的磨折,充分体验人世间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难。但这样说,绝不意味着赵佶之流的败亡自身没有责任。从上引的诗句可以看出,连他自己也承认,实在是怨不得天的。孔老夫子说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赵佶的可悲下场,他的大起大落,由三十三天堕入十八层地狱,受尽了屈辱,吃透了苦头,完全是咎由自取。记得小时侯读过一本《帝鉴图说》,据说是明清皇帝幼年时的史鉴启蒙课本。其中选载了五十多个帝王的善政与恶行。在三十六件恶行里,宋徽宗占了三件。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任用坏人,听由蔡京等六贼害民乱政;二是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弄花石纲,建豪华园林,花天酒地,荒淫无度。他和几个奸贪残暴、无恶不作的贼臣,沆瀣一气,从全国各地征集花石竹木,在宫苑中兴建一所奢华侈丽的延福宫。又用六年时间在平地修起一座万岁山(亦名艮岳),周十余里,最高一峰达九十步。山的上下,布满了亭台楼阁,还开掘了湖沼,架设了桥梁。他们确定了一条营造的标准:“欲度前规而侈后观。”就是说,不但要使其富丽堂皇达到空前,还要求它能够绝后。让这样一个骄奢淫佚的无道昏君,在荒寒苦旅中亲身体验一番饥寒、屈辱的非人境遇,也算得是天公地道了。其实,苦难本是一笔宝贵,是锻造人性的熔炉。缺乏悲剧体验的人,其意识处于一种混沌、蒙昧状态,换句话说,他们与客观世界处于一种素朴的原始的统一状态,既不可能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一则佛教故事说,一天徽宗皇帝出游来到金山寺,见长江中舟船如织,因问住持黄柏大师:有多少只船?大师答说,只有两只,一是寻名的,一是逐利的。人生无他物,名利两只船。显然其中寓有讽喻的深意。但在当前的赵佶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据载,李煜在囚絷中,曾对当年错杀了某人感到追悔。且不知赵佶经过苦难的磨折之后,有没有过深刻的反思。流传下来的钦宗赵桓的《西江月》词:“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权奸招至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诗的水准不高,但是,如果真的出自赵恒之手,倒可以看出经劫难后的觉醒。一一三五年四月,赵佶卒于五国城,年五十四岁。二十六年后,赵恒也在这里结束了他屈辱的一生。生前,他们都曾梦想能生还故国。《纲鉴蜀知录》载,在燕山时,徽宗曾私下嘱托曹勋,要他偷逃回去转告康王赵构:便可即位,救出父母。康王夫人邢氏也脱下金环,使内侍付曹勋曰:“幸为我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勋归后,因建议募死士入海,至金东境,奉上皇由海道归。执政难之,出勋于外,凡九年不得迁秩。从这段内情非常微妙的记载中,不难看出赵构与秦桧一干人的真实心态。明人陈鉴有诗云:“日短中原雁影分,空将环子寄曹国勋。黄龙塞上悲笳月,只隔安一片云。”与这样委婉的批评相对照,文徵明在《满江红》词中,则一针见血地对赵构等的卑劣用心进行了尖锐、直白的揭露:“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郑板桥也写道:“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不过,诗中的“金人欲送”的说法也不尽然。不要说活人他们不想放回,就是死者的灵柩,金人也无意遣返。徽宗见生还无望,临终时曾遗命归葬内地,但金廷并未同意。六年后,宋金达成和议,才答应把赵佶夫妇的梓宫送回去。至于赵恒的陵寝,则由于南宋根本无人关心,究竟埋在哪里,已经无人知晓了。五国城的东门和南门外,有些荒丘,传说乃赵氏宗室的墓葬。另外,本世纪三十、七十年代,在城内掘得许多用铁柜盛装的北宋通宝。考古学家认为,或是宋宗室携带的,或为金人掳获品,就是说,并非商业流通物。在依兰一带,还流行有所谓“徽宗语”者,其语法类似切音叶韵。传说系当时徽宗与从者所用之隐语。关于徽钦二帝羁身北国的情况,宋史、金史上均只寥寥数语,《松漠纪闻》、《北狩行记》等几部个人著述,由于掌握资料有限,也都是语焉不详。诚如鲁迅先生所言,过去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者如果不遭到痛骂,也要湮没无闻。就我所见的史料钩沉,要推日人园田一龟的《徽宗被俘流配记》考证较为详尽。本来,赵佶的诗文书画称上乘,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评说,“徽宗天才甚高,诗文而外,尤工长短句”。在书法艺术上,赵佶以其深湛的学养、悟性和独特的审美意识,跳出唐人森严的法度,选择和创造了能表现其艺术个性的“瘦金书”体。赵佶的画,同样站在了北宋绘画艺术的山峰上。他从宫中所存的几万件绘画作品中精选出一千五百件,反复展玩赏鉴,又从中选出上百件,日日临习,直到每一件足以达到乱真的程度才肯罢休。从他当皇帝的第二年起,日日写生作画,长年不辍,终于成为一个绘画大家。举凡人物、山水、花鸟、虫鱼,以及其他杂画、风谷画、各色俱备,技艺卓绝。九年羁旅中,他也不曾辍笔。据说仅创作诗词就超过千首,但流传下来的极少,书画则已全部散失。这是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朝统治者对流人的箝制;二是作者惧祸自动销毁。在他谢世前,曾遭到一子一婿以谋反罪诬告,后来事实虽然得到澄清,但釜底游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片纸只字再也不敢留存了。就艺术方面看,李煜比赵佶的命运要好一些。告别了五国城,我又沿着松花江东下,一路寻访了九百年前女真族生息繁兴、攻城略地的丛残史迹,最后来到金代开国时的都城——阿城的上京,考察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龙兴故地。这座曾经煊赫百余年的王朝都会,历尽兵燹动火,风雨剥蚀,于今已片瓦无存,只剩下一片片残垣土阜在斜阳下诉说着兴亡。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记述的:根据《大金国志》和《金史》等史料记载,当时上自朝廷的殿寝宫阙,车辇服饰,下至民风土谷,一切都是十分古朴简陋的,充溢着一种野生的勃勃生机和顽强的进取精神。但到后来,这些就逐渐地在他的子孙身上销蚀了。他们到了燕京,特别是迁都汴梁之后,海陵王完颜高之辈简直比宋徽宗还要“宋徽宗”了。因步《土囊吟》诗原韵,续成七绝二首:艮岳琼宫已作尘,上京陵阙付何人?东风不醒兴亡梦,废邸年年草自春。哀悯秦人待后人,松江悲咽《土囊吟》。荒淫不鉴前王耻,转眼蒙元又灭金!诗中阐发了唐人杜牧《阿房宫赋》中“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和“秦人不暇白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深义。《活到老真好》王鼎钧这几年和中国大陆上的老同学通信,知道他们早巳退休,有人在退休时安排了第二职业,现在也交了出去。这给我一个感觉,我们那一代的确是过去了。这就是老。人握拳而来,撒手而去,先是一样一样搜集,后是一件一件疏散,或者如某些人所说,只剩下老妻老狗老酒。我发现大陆上的一些亲友对“老”完全不能适应,以致心中沮丧空虚,难以聊生。“革命哲学”是假设人在三四十岁的时候战死了,或是累死了,不料还有一段晚景颇费安排。我倒是写了许多信劝他们。我说老年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人家说黄金时代是二十岁,你想,二十岁我们懂什么?懂得茅台和汾酒有什么分别吗?懂得京胡和二胡有什么分别吗?懂得川菜和湖南菜有什么分别吗?我说到了老年,人生对我们已没有秘密,能通人言兽语。当年女孩子说:“我不爱你”,你想了一整年也想不出原因来,现在她刚要张口你已完全了解。我说上帝把幼小的我们给了父母,把青壮的我们给了国家社会,到了老年,他才把我们还给我们自己。我说年老比年轻好,一如收获比垦荒好,或和平比战争好。年轻时我们和命运对抗,到老来和解了。成年以前的我们是“危机四伏”,门外一步都是不可知,正所谓“如暗夜行走”。到了壮而行,手里有地图,心中有煎熬,天天“冰炭满怀抱”,灵肉冲突,义利冲突,群己冲突,哪有安宁。谢天谢地,总算老了,跳出三界,不列五行。还用得着自己拿鞭子抽自己的背吗?还用得着自己拿刀割自己的耳朵吗,再也用不着一夜急白了胡子、三天急瞎了眼睛,再也用不着“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喜不惧,无雨无晴。这段话,我的同学少年也听不进,他们说我是酸葡萄。老年最忌悔恨,悔恨伤身伤神。我有一篇短文劝人“不要悔”,流传颇广。悔恨的声音还是常听见,有人说他当年经手公款成亿成万,从未贪污,以致老来受穷。有人说当年官场争逐,他讲义气让一步,让他的好朋友升上去,结果“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生受这朋友欺负,悔不当年把这厮一脚踹下去。有的老人后悔他以前做过的好事,往往变成很坏的人。中国民间有个词儿,谓之“老坏”,值得警惕。美国做学问的人在这方面也有见解。据他们说,许多美国老人眼见老人的福利日减,年轻人对老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差,社会的道德水准在下降,于是认为社会辜负了他,甚至认为社会欺骗了他。这等人觉得他以前对社会贡献太多,太不值得,竟想在有限的余年做些坏事来“平衡”一下,以致老人的犯罪率一再提高。这消息扫尽老人的面子,那天我暗暗立下“最后一个志愿”,但愿能做个“不太坏”的老头儿。能活到老,真好。想想那些我喜欢的作家,曹植活了四十岁,李商隐活了四十五岁,李贺不过二十七岁,徐志摩三十五岁,曹雪芹据说四十八岁。倘若举行民意测验,可以发觉人人嫌他们死得早,连曾国藩这样的人也不过只活六十岁。我们的文章比曹雪芹坏,寿命比他长,有时间多看几遍《红楼梦》,多些体会,有机会多看到有关的考证和发现,长些见识,这就是人生的福分。值得看的景象越来越多,人所共喻。今天的电影拍得比当年精彩,今天的花也开得比当年灿烂,今天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一代青年漂亮,有照片为证。大概和营养、教育、风尚都有关系,说不定还加上遗传,这是写研究论文的题目。诸如此类,观之下足。六十曰老。七十曰耆。八十曰耋。九十曰耄。活到耄耋之年,最怕有长年卧床的疾病,自己苦,家人也苦,连医生护士也跟着受罪。这是老年的大问题。有几个中年人谈论“你愿意怎么个死法”,一位女士说,她希望在七十岁那年被争风吃醋的男人从背后开枪打死。女人到了七十岁还能使男人嫉妒得要死,这是何等抱负!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死前无恐惧,死时无痛苦(痛苦十分短暂),又是何等设计!所以这个答案得了第一——可望不可即。活到老,真好,可是也别太老,别真的成了满脸皱纹、一把胡子的初生婴儿。老了要能“舍”,能像佛家那样,欢欢喜喜地舍,该舍就舍,包括生命。在以后的老年福利法里,应该有一条“安乐死”。作者介绍:王鼎钧(一),山东临沂人。曾长期在台湾从事新闻工作。午后在美国编写美国儿童阅读的中文教材。著有散文集《开放的人生》、《我们现代人》等。《凝思》王蒙我喜欢凝视,我以为凝视也许能带来长久的温习。也许是永远的记忆。一朵莲花,纯洁得动人,一池水,温柔无语。荷叶平静豁达,饱经世事却仍然孩子般坦诚,全无遮蔽。水面上的游虫,很有章法地屈动着肢体,我行我素地有趣。石桥的青蛙,以漠然的平静思考着。石桥石坊,青白方整,玲珑如戏。回廊九曲,如柱脱膝,犹有没有你我时的字迹。好柔媚的字阴,如舞女的身体。不要走,不要改变地位,就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一个小时,再看一个小时。我不要别的角度,我不要别的景致,我不要重叠和淡化,只要这一个景,这一幅画永远保留在我的心里。我只希望,分手之后,告别之后,我仍然能想起你,想起便如见的清晰。已经起身了,还要回头,还要回眸,还要再一次地看你,记你,得到你。……而这一切都失算了。回忆没有清晰,冥想没有清晰,内观照没有清晰。凝视是不会被忘却的。凝视是不会被记住的。既没有永久的凝视,也没有永久的清晰。已经记不起形状的莲花,别来无恙吗?顺着简陋的、摇摇晃晃的木梯下去,是湖。被树木围绕的说小也不小的湖。隔着客厅的玻璃门,欣赏湖水的平静。走到水边,却有一点晕眩。些微的涟漪里似乎孕藏着点气势,孕藏着不安,也许是孕藏着什么凶险。一条木船,绑在木桩上。木船上堆满了落叶。木船好像从来没有离过木桩。没有扶手的梯子上也堆满了落叶,甚至在夏天。有很多树,很多风和雨,却没有很多闲暇。对于一条木船,这湖毋宁说是太空旷了。这也就够了,当闲谈起来,当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的时候,便说,或者说也没有说,那里有一面湖,梯上的落叶许久没有扫过。一座豪华的,由跨国公司经营的旅馆。旋转的玻璃门上映射着一个个疲倦地微笑着的面孔。长长的彬彬有礼的服务台。绿色的阔叶。酒吧的滴水池。电梯门前压得很低的绅士与淑女的谈话声。电梯到了自己的楼层,微笑地告诉陌生人,陌生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走进属于自己的小鸽笼。舒适,低小,温暖,床与座椅,壁毯与地毯,窗帘与灯罩,以及写字台上的服务卡的封面,都是那样细腻地柔软。这细腻和柔软令一个饱经锉砺的灵魂觉得疏离。这是我吗?是我来到了这样一个房间?顺手打开床头的闭路音响,有六套随时可以选择旋转的开关。这是“爵士”?这是古典?这是摇滚?这是霹雳?这是迪斯可?这是硬甲虫?都一样,都一样。一样的狂热,一样的疲倦,一样的文质彬彬,—样的遥远。一样的傻乎乎的打击乐,傻乎乎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吼叫,在那里哭,在那里发泄永无止息永无安慰的对于爱情的焦渴。闭路音响,如一个张开嘴巴的、冒火的喉咙。它随着我的按钮而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诉说,向我乞讨,向我寻求安慰和同情。我怎么办呢?我打开写着“迷你酒吧”的小冰箱,斟满一杯金黄醉人的鲜橙汁。我的口腔和食管感到了一股细细的清。而你的凉喉咙仍然在冒火。我按下键钮,把你驱走。安静了。嗅得见淡淡的雅香。但我分明知道.我虽然驱走了你,你仍然在哭,在唱,在乞讨,只是你不得进我的房间。你不得一时的安宁。我不准你进我的房间。你乖乖地站在门外,不敢敲门。你真可怜。我又按了键钮,果然,你唱得更加凄迷嘶哑痴诚,我哭了,我不能,—点也不能帮助你。如果我能够安慰你,如果我能够拯救你——只怕是,我只能和你一起毁弃。那天早晨我匆匆地走了,会见,愉愉地交谈,即席演说,祝酒,题字,闪光灯一闪一闪。夜深了,夜很深了我才回到这温适的小鸽子笼。你还在唱着。你已经唱了一天和多半夜,我出门的时候忘记了消除你,就这样将你的动情的声音遗留到鸽笼里。没有人听,甚至连打扫卫生和取小费的女服务员也没有理睬你。而你一刻不停、一丝不苟、一点热烈不减地唱着叫着。寂寞着与破碎着。天天如此,也许还要唱四百年。下了小飞机就进了绿颜色的汽车,汽车停在一座两层建筑门前。我被引进了一个宽大的,铺着猩红地毯的房间。长着红扑扑的脸蛋,穿着笔挺的灰呢裤的女服务员端来了暖水瓶和一包香烟,她的—大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你吃七块、五块、三块一天的标准。我点点头,她去丁,我听到了一声鸡啼。什么?又一声鸡啼。不但有雄鸡的喔喔而且有雌鸡的咕咕哒,而且有远的与近的狗叫,叫在摇荡着的白杨树叶窗影里。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鸡鸣狗吠了。就那么疏远地高级了么?走出去六十步,便是尘土飞扬的市街。我蹲下来.观看正在出卖的多灰的葵花籽、烟草、杏仁、葡萄干、被绑缚的活鸡活鸭、用木板盖着的碗装酸奶油,龚雪与杨在葆的照片、拆散零根卖的凤凰香烟。我买了两角钱瓜籽,吃下去;像当地人那样,不啐吐皮,葵花籽空壳附着在唇边。经过了漫长的冬季,似乎很难看出冰块是怎样融化的。一直是坚硬如石的冰面,车轮和人足都在上面轧。待你注意到,已是一泓春水。突然出现了春水,出现了摇曳的水光阳光,映照在桥礅上,映照在栏杆上,映照在同样摇曳的新发的柳条上。映照在脸上心上。感动得翻搅得不知怎样才好,如水的空阔、无定、欲暖还冷、混浊复又清明。还没有荷梗,还没有水草,还没有蝌蚪浮萍。是刚刚的流动,昨天还坚硬冰冷,然而已经流动了。是希冀和期待,是祝福。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样的,在春水之上,在古老的游坊下你含笑起来。走进我的期待里。我提醒你,我们那么早就见面了,你说是的,我却老觉得你也许没有记得那样仔细。常常说起这冰雪融化的时刻,后来为它规定了日子。后来,又觉得,又想又认为也许相会得早得多。那次火炬晚会,那次纪念冼星海,那次城区和郊外,那次雨后捉蜻蜓和夏夜寻找萤火虫的时刻,已经在一起。玩水(蜗)牛的时候,唱的童谣也是一样的。一定是一起唱过。经历了许多岁月,互相寻找直至今日。这间小土屋与其说是砌成打成的,不如说是捏成的。就是老妈妈用那衰弱而辛劳的手歪歪斜斜地捏成的。门缝可以容进三个拳头。春天,燕子在室内做了巢,就从这门缝飞出飞进,带大了小燕子。冬天可要了命,风雪放肆地涌进来,用破毡子、棉絮、旧衣服堵了又堵仍然堵不住,冷得刺骨。而且无论如何烟不从烟囱里走。先燎了一个小时,燎得小屋变成了杀人的毒气室,又在六级风中登上了矮矮的房顶,往烟囱里浇了三铁桶水,说是可以压掉凝结在烟囱里的冰气枉,能够使烟道畅通。后来有了一点火,有了许多烟许多冷。就这样烤了火,相依偎着睡下,牙齿打着战,在战乱中感到了幸运。幸福。多雨的夏季,冷得发抖。汽车在大雨中抛了锚,虽然是外国的公路外国的名牌被我们视为至高的无上权威,然而,说是车又坏了,无法修理。司机的脸上没有表情。健壮的导游小姐流了泪。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汽车旅店的餐厅,餐厅里布满了动物标本。正墙是黑色的多毛的牛头,两只巨大的角威严如恶魔。侧墙止是一只鹰一两只山鸹几只斑鸠,全都在展翅飞翔,全都永远地用一个姿势飞在无名小餐厅里。而且有壁炉,跳动的火焰诉说着展翅不飞的痛苦。于是便说笑起来,喝杜松子酒和兑白兰地的南非咖啡。情绪愈是恶劣,笑话便成联珠妙语。走上这个山包,便看到了大海和对岸的城市。看到巨大的钢铁的桥,桥上的蚂蚁——样多的汽车;看见船舶。看见对岸城市的潇酒的各色摩天楼屋顶。看见飞机在城市是空飞,飞得比大楼低,你真担心那太长的机舆。而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只有雾。不知道是凭记忆凭经验凭想象还凭超敏锐的眼球,对着雾说:桥、楼、车、真美、城市。见到来到的这样的城市愈多,在城市跑来跑去活动得愈多便愈容易淡忘。这一团雾却永远忘不了了。有一首歌《啊,我的雾》,是来自一个与我们很相又很不同的国家的,唱的是游击队出征。我走进一座辉煌的建筑,像殿宇,像旅馆,像塔,像纪念碑。地上铺着水晶石。墙上挂着壁毯。所有的陈设都是艺术都是古玩。室内的绿化,乔木和灌木和花草比室外还要丰富自然。一切设备得心应手。你可以把自己弹射到任何一个空间,你可以指令任何的风光服务出现。服务是这样尊敬和体贴,使你一经接触便觉得一生一世再不能失去。没有冲撞,没有差失,没有任何含糊和疑惑,一切要多好就有多好,要多顺心就有多顺心。然而空荡荡的。空荡荡得怕人。宁可回家去挤公共汽车。下雨的时候车窗也不关闭。淋湿了所有的鼻子。一九八七年一月作者介绍:王蒙(一),河北南皮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散文集《橘黄色的梦》等。《青岛素描》王统照从北平来,从上海来,从中国任何的一个都市中到青岛来,你会觉得有另一种的滋味。北平的尘土,旧风俗的围绕,古老中国的社会,使你沉静,使你觉到匆忙中的闲适,小趣味的享受。在上海,是处处模仿着美国式的摩天楼,耀目的红绿光灯,街市中不可耐的噪音;各种人民的竞猎,凌乱,繁杂忙碌,狡诈,是表现着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威风派头。然而青岛,却在中国的南方与北方的都会中独自表现着另一副面目。“青山,碧海,红瓦,绿树。”康有为的批评青岛色彩的八个字,久已悬悬于一般旅行者的记忆之中。讲青岛的表现色,这几个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初到那边的人一定会亲切地感到。我早有几次的经验,不是初来此地的生客。然而这一个春季,我特别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借住于友人的家中,过了几个月。有许多很好的机会,使我看到以前所未留心的事物。这地方的道路,花木,房屋的建筑,曾经有不少的人写过游记,似乎不必详谈。然而从另一种的观察上看去,这里一切的情形是混合着德国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国固有的朴厚。经过重要街道,你如果是个留心的观察者,可以从街头所有的表现上看得出。譬如就建筑上来说。这是最能显示一国的民风与其文化的。青岛在荒凉的渔村时代,什么也没有。自从世界上震惊于德国兵舰强占胶州湾以后,一年一年的过去,这里完全变象了。为了德人强修胶济铁路,沿铁路线的强悍的山东农民作了暴征的牺牲者,人数并不很少;可是在另一方面,为了金钱,为了新生路的企图,靠近胶州湾几县的农民,工人,用他们的汗血与聪明,在德国人的指挥之下,把青岛完全改观。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码头,平山,开道,由一砖,一木,造成美好坚固德国风的高大楼房。他们有的因此得了奇怪的机会,由一个苦工后来变为有钱有势的人物,有的挣得一份小家私,不在乡间过活,也有的一无所得,或者伤了生命。但青岛的建设事业如其说是凭了德国人的头脑,还不如说是胶东穷民的血汗。自然,一般人都颂扬德国人的魄力。然而我看到这几十年前的海滨渔场,现在居然变为四十多万人口的中等都市,这期间的辛苦经营,除掉西方的机器文化以外,我们能忍心把中国一般苦工的力量全个抛去?欧战之后,乖巧的日本人承袭了德国人强占的军港,于是太阳旗子,木屐的响声,到处都是;于是又一番的辟路,盖屋;又一番的指挥,压迫。无量的日本货物随着他们的足迹踏遍山东的全境。而一般在这个地方辗转求生的中国人,只好把以前学会的德语抛却,从新学得日本言语,文字,再来做一次的奴隶。这是有什么法子!“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于是中国人的心目中觉得这回非前时可比了。德国人像一只掠空的鸷鹰,他单拣地面上随时可以取得的肥鸡,跑兔;至于小小虫豸则不足饱他的口腹。他是情愿把小小的恩惠赏给奴隶们的。可是xx人却不然了。挟与俱来的:街头的小贩,毒品的制造者,浪人,红裙队,什么都来了。一批一批的男女由大阪,神户向这个新殖民地分送。于是以前觉得尚有微利可求的中国居民也渐渐感到恐慌。因为对xx人的诅恨,更感到德国人的优容。直到现在,与久居青市的人民谈起话来,说到这两位临时主人,总说:“德国人好得多,xx最下三烂!”这是两句到处可以听到的话。主人是换过了,虽然待遇不比从前好,怎么样呢?因为各种事业的开展仍然最需要苦工。而山东各县的景况恰与这新开辟的都市成了反比例。连年内战,土地跌价,一般农民都想从码头上找生路。于是蓝布短衣,腰掖竹烟管,戴围笠的乡民也如一般xx的找机会的平民一样,—批一批地由铁路,由小帆船运到这可以憧憬着什么的地方中来。从那时起,军港的青岛一变而为纯粹的商港。聪明的xx人知道这里还不是久居之地。也不作军港的企图。把德人的修船坞拖回他们的国内,德人费过经营的沿海要塞的炮台,内部完全破坏,只要有利可图,能够继续占有德人在沿铁道的企业,如煤矿,林业,房舍,种种,他们一心一意来做买卖。直待至太平洋会议时,摆了许多架子,在种种苛刻的条件下,算是把这片土地付还中国。历史,自有不少的聪明历史家可以告诉后人的,现在我要单从建筑上谈一谈青岛的混合性。看一个国家或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善于观察者从一方面即可推知其全体。即就建筑上说,很明显的如爱司基摩人的雪屋,热带地方人住的树皮草叶的小屋,近而如日本人好建木板房子,而中国北方就有火炕。由于气候,习惯,建筑遂千差万别。从这上面最易分别出一国家一地方的民性。至于更高尚的,如东方西方古代的建筑,何以意大利有许多辉煌奇异的教堂,而埃及则有金字塔?正如中国有著名的长城一样。所以有此的缘故,并不简单,要与其一国的地理,历史,风尚,人民的性质俱有关系。这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明的。德国的建筑移植到中国来,当然青岛是—个重要地方。在初时一般人只知道德国人在大清府(这是—个不见于历史的名词,乃是山东胶东一带人民在二十年前叫青岛的一个自造专名词,到底是大青还是大清,却无从知道。)盖洋楼,自然是在几层上面,有尖角,有石柱,有雕刻,有突出嵌入的种种凉台,窗子,统名之曰洋式而已。实在直到现在,凡是留心的人还能由这些先建的洋楼上,看出德国人的沉鸷刚勇的气概。例如青岛著名的建筑物,现在的市政府与迎宾馆,以及当年德国人的军营,现在的山东大学与市立中学校。那些建筑物,除掉具备坚固,方正,匀称,高大的种种相之外,你在它们旁边经过,就觉得德国人凡事要立根很深的国民性有点可怕!同时也还有其可爱之点。当初他们对这个港口实在是花过本钱的。究竟不知是多少万马克汇来东方,经营着山路,海堤森林,铁路,一切事他们早打定了永久的计划,所以都从根本上着想。建筑也是如此。现在凡过青市生活略久一点的人,走到街上,单凭看惯的眼光,便能指出这所房子是德国人盖的,那是xx的玩意,是中国式房子,十有八九错不了。自然的分别,就譬如眼见各人的面目不同一样。有形势与作风,自古代,建筑是与音乐,绘画,并列入文艺之内的。因为它表现着时代精神与人民生活性的全体,而愈长久的建筑物却愈能代表那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最高文化。端庄中具有稳静的姿态,严重形势上包含着条理与整齐。不以小巧见长,同时也不很平板。恰好与日本人的建筑物相反。日本在维新以后,初时处处惟德国是仿,然而连形式也不对。由日本占青市后建造的神社及其他住房上看,很清楚,他们只在玲珑,清秀上作打扮。是一个清瘦精细的女孩,而没有“硕人颀颀”的神态。至于完全出自中国人的意匠所盖的房屋,除却照例的二三层商店房式之外,其他的住房多半是整齐,方正,很能在新形式中仍存有固有的风姿。近年也有几处从上海移植来的所谓立体建筑物。青岛的建筑是这样混杂着。可以由此推知以前的青岛是如何受了外国的影响。“不错,这名称不是空负的。据我所到的地方,就连德国说在内,像这么美丽适于居住的城市也不多。”正是一个春末的黄昏,我的亲戚c君——他是一个留德的医学博士——在凉台告诉我,因为我们又谈到这东方花园的问题。“我爱这边的幽静,而又不缺乏什么,可是有人说这边没有中国文化,但怎么讲呢?文化两个字解释起来怕也费劲!自然许多人在热心拥护古老的文化精神,是什么呢?你说……”我呷着一口清茶望着电灯微明下的波光慢慢地说:“哼!文化!中国的古老文化不是上茶馆,抽水烟,到处有的杂货摊?什么东西只要古香古色的那就是!……至于说真正的中国固有文化的精神,你以为在那里?难道在北平,在济南,在各个大都会里?我们到那些地方也只看到古老文化的渣滓,真正可爱的古文化的精神在那里?……”“所以啦,我以为在这里反倒清静些……”他感慨地叹着,又加上一句断语。“本来我对这一句话也认为有点难讲。这地方没有中国古者的文化,也许容易造成一个崭新的地方。因为以前没的可保守,所以一切事都容易从新作起。虽然是否能造成另一种更好的文化还不可知,然而至少要把那些文化的没用的渣滓去掉,也并不难,——我知道这边的人民诚实,朴厚,做起事来又认真,虽然不十分灵活,可是凡到本处来的人却很能了解。又配上这么幽静而又有待发展的地方,在国内,青岛的将来是不缺少好希望的。”C君因为我的乐观,便在小桌上用手指敲一下道:“你可不要忘记了xx人!”这是每个在青岛住的久稍有点知识的人时时容易想到这一个严重问题。xx人,虽然似乎大量地把这个地方奉还原主,然而铁路的价值,保留的房产,沿铁道线的种种利权,依然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兵舰是朝发夕至,对于这个好地方的未来,谁也怕xx人再来伸手!“你想这边xx的余势还有多少?重要商业与航运的便利,几乎全被他们所操纵。现在青岛的平和能维持到那一年,天知道!——可是这也不必多虑了。想不了那一些!另外我可告诉你,为什么近十年来这海边小都会人口渐渐加多?不是做生意的人说不好么?不景气么?然而各县各乡村中的不安定较这里更利害,就使吃饭便好,那些用手脚来谋生的人往外跑,一年比一年多,各处一例。所以在这里也看出人口增多,而事业并不见大发展的原故。”他怕我不明白这种情形,所以尽力的解释,但是我正在靠山面海的凉台上向四方看去。稀稀疏疏的电灯光映着那些一堆一撮高下错落的楼房,海边就在我们坐的楼下。银色的波涛有节奏似的撞着石堆作响。静静的海面只有几只不知那国的军舰,静静地停泊着。黑暗中海面的胸衣慢慢起落。在安闲平静中却包藏着什么中国,日本,农村,商业的重大问题。这时我另有所思,答复c君道:“唉!这人间的苦恼,永久的争斗,从古时到现在,没有演奏完了的时候,今夕何夕?你看,这么好听的涛声,这样好的境界之中!……”“你是‘想今夕只可谈风月!’哈哈……”“……”“是的,本来人是在环境中容易被征服的动物。刺激愈重,动力愈大,从前在德日帝国主义者的铁骑下的中国居民,虽然是被保护者,可是他们究竟还感到压迫的不安。现在大家除却作个人的生活竞争之外,在这幽静的新都市中住惯厂的人,差不多随了环境也都染上一种悠闲的性质。就以生活较苦的人力车夫来作比,你看他们与上海,天津,汉口,北平各处他们的同行可一样?”“不同,不同。青岛市的车夫穿得整齐,他们争坐也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利害,甚至吵骂,挥拳头。差得多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原因?……原因就在这里的钱较容易赚,虽然生活程度并不低于别的都会。外国人多一点,贫苦生活的竞争是有的,然而比别的都会也还差些。”我听了C君的结论,不敢十分相信,然而也无可以驳他的理由。我忽然注目到凉台下面的几棵樱花树,电光下摇动她的花瓣落在青草地上。“啊!是了。这几天我只从街道旁边看过樱花,没曾专往公园的樱花路上去观观光。……”“这还是日本风的遗留。自从日本人占了此地之后,栽植上不少的樱花树,每年还有一个樱花节在四月中举行几天,与在日本一样。现在这节日自然是取消了,可是每年花开的时候,车马游人依然是十分热闹。春季与盛夏是青岛最佳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青岛的居民是谈不到秋冬令的感受与刺激的!”c君很俏皮地这么说,我也明白他也有点别感,话并不直率。可是我一心要拉着他外出游观,便与他订明于第二天一早出发往公园与青岛市外。沿着海岸的太平路,莱阳路,随了汽车队的穿行,这真给我以重游的满足。一面是碧玻璃明净的大海,一面是山上参差的楼台。汇泉一带的新建筑与团团的一大片草场那么柔又那么绿,未到公园以前便看见比乡镇赛会热闹得多的游众。公园的玩艺很多:水果摊,咖啡店,照相处,小饭店,都在花光树影下叫卖着。不是看花,简直是“人市”。实在这广大的中山公园的美点并不止在这几百株的樱花身上,有许多植物从德人管理时移植过来,名目繁多,大可供学植物者的参考:据说因为德人要试验这半岛上究竟宜种何种植物,便尽量的撒布下各种植物的种子。……再则是最娇美的海棠在这边也成了一条路,路两侧全是丽红粉白的花朵,其实比满树烂漫的樱花好看。剪平的圆草地,有小花围绕的喷水池,难于一一说出名字的各种松柏类的植物,熏人欲醉的暖风,每个人都很欣乐地在这自然的美景中游逛,说笑。我因此记起了c君夜来的谈话,不禁使自己也有点惘然之感!因为太喧闹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往清静的海浴场去。还不到海浴的时候,一大片沙滩上只有那些各种颜色的木板屋,空虚地呆立着。没有特制大布伞,没有儿童的叫嚷,没有女人的大腿与红帽。静静地看,由这处,那处,一层层泛荡过来的层波,轻柔地在沙边吞啮着。恰巧这不是上潮的一天,浅水,明沙,分外显得有趣。我们脱了鞋袜用海水洗过脚,在沙滩上来回的走着。看这片深碧色浮映着一种可爱的明光的圆镜,斜对面的青岛山,小小的山峰孤立在那里,披上春天的薄衣。小的浪花疲倦地,迟迟地,似一个春困的少女的呼吸,由不知何处来的那股冲动的力量使她觉到不安,可又不能作有力的挣扎。沙是太柔软了,脚踏下去比在波斯织的毛毯上还舒适。是那么微荡地又熨贴地使脚心的皮肤感到又麻又痒的一种快感。风从海面斜掠过来,夹着微有咸湿的气味,并不坏,因为一点也不干燥。空中呢,在这海边的天空是最可爱的,尤其是春秋的时候,晴天的日子那么多,高高的空中,明丽的蔚蓝色,像一片彩色的蓝宝石将这个海边的都市全罩住,云是常有的,然而是轻松的,片段的,流动的彩云在空中时时作翩翩的摆舞,似乎是微笑,又似乎是微醉的神态。绝少有板起青铅色的面孔要向任何人示威的样儿。而且色彩的变化朝晚不同。如有点稍稍闲暇的工夫,在海边看云,能够平添一个人的许多思感,与难于捉摸的幻想。映着初出海面的太阳淡褐色的微绛色的云片轻轻点缀于太空中。午间,有云,晴天时便如一团团白絮随意流荡。午后到黄昏,如果你是一个风景画家,便可以随时捉到新鲜,奇丽的印象。从云彩,从落日的渲染,从海对面的山色上,使你的画笔可以有无穷的变化。这上午我同c君在沙滩上被什么引诱似地坐了许久的时候,时时听到岸上,车马来回的响声。c君为要另给我一种印象,叫了一部马车把我们载到东西镇去。那像青岛市中心的首,尾。东镇在以前是与市区隔着一条荒凉的马路,两旁还是野田。这些年那条路却成了日本居留民的中心地带。由日本神社的下面往东走,好长的一条辽宁路,两旁的生意至少有一半是挂着日文的招牌。这是公共汽车与各处长途汽车向市外走的要道。东镇原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现在成了工人小贩的居住区。自然,马路,电话,汽车,那样都有,可是,旧式的黑板门,红门对,小店铺的陈设,冷摊的叫卖者,仿佛到了中国较大的乡村一样。这里很少摩登的式样。有不少的短衣破鞋的男子,与乱拢着髻子仍然穿着旧式衣裤的女人。小孩子光着屁股在街上打架。拾蚌螺的贫女提着柳条筐子从海边回来。这便是青岛的贫民窟么?不对,究竟得算高一级的。不过当我们的马车经过几条冷落的小街道时,看见矮矮的瓦檐下,门口便是土灶,有的还有些豆梗,高梁,似是预备作燃料用的。窄窄的红对联不免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吉利活。三个两个穿红裤子蓝布褂的女人,明明是乡间的农妇,可是满脸厚涂着铅粉,胭脂,向街上时用搜索的眼光找人。经过c君的告诉,我才知道这是最低等的卖淫者,大约是几角钱的代价吧。这边有的是普通工人,干粗活的,拉大车的,有一种需要的消费,便有供给的商品。“你没看见那些门上有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那便是标识,经过上捐的手续,她们便可在晚上点灯,正式营业——其实这些事谁还管是夜里,白天!”c君即速催着马车走过,我疑心他这位医学家是怕有什么病菌在空中传布吧。由东镇再转出去,便是著名工厂地带的四方。触目所见全是整齐的红砖房子。银月,大康等日本人的纱厂都在这里。男女工人在上工放工时,沿四方到东镇的马路上,全是他们的足迹。山东全省人民日常穿的粗衣原料,这里便是整批的供给处。不错,几万的工人在这到处不景气氛围中,似乎容易发生失业的问题。在青岛却差得多,生意与一切便宜的关系,横竖各个乡村谁不需要一件洋布衣服穿,价廉而又广泛的推销贩卖,这个地方的各个大机器很少有停止运行的时侯。四方这地方就因为若干大工厂的关系,变为工人居住的区域。又加上胶济铁路的机厂也在这里,所以我们在这一带所见到的便是短衣密扣的壮年男子,梳辫剪发的花布衣裳的姑娘,煤灰,马路上的尘土,并且可以听到各种机件的响声。西镇是紧接着青市的中心市区,除了经过火车道上面的一条大桥之外,并无什么界限。虽然也似乎杂乱,却较东镇整齐得多。小商店,与一般职员的住房很多。日落时马车转到青市的最西偏处。那是著名的马虎窝。海岸上的木板屋与草棚,中间有不少的家庭在这荒凉的地方度日。“这才是青岛的贫民窟。你瞧:与南海岸的高大楼房相比,以为如何?……”C君问我。“那个都市不是这样!到处都是一律。但我总想不到在这美丽的都市也还有这么苦的地方。”“傻人!愈是都市愈得需要苦力。没有他们怎么能造成各种享受的事物。一手,一足的力量是一切最需要的。而上级的人士他们宝贵他们的头脑,更宝贵他们的手足。机械还不能支配一切,于是苦力便需要了。所以你以为东镇的小屋是最低等,瞧这儿?……”我在车中不停地注视。矮矮的木屋,有的盖上几十片薄瓦,有的简直是用草坯。鸡栅便在屋旁,疲卧的小狗瞪不起警视的眼睛,与西洋女人身后的狼犬不可比量!全是女人,孩子,她们的男子这时正在赚馒头吃的地方工作,还没有回来。澎湃的涛声在这片荒凉的海岸下响着单调的音乐,向东望,几处高高矗立的烟突,如同一些高大的警察在空中俯瞰着一切。“平民的房屋现在正在建筑着,然而怎么能够用。这不是一个问题?”C君说。我没回答他。马车穿过这里,一些黄瘦污脏垂着鼻涕的孩子前前后后的呆着。渐走渐近,不到半点钟而市中心的红绿光商标已经放射出刺激视觉的光彩,而流行的爵士音乐,与“我爱你’’的小调机片声音,也可以听得到了。夜间,我独自在南海岸的杂花道上逛了一会,想着往海滨公园,太远了,便斜坐在栈桥北头小公园的铁桥上面前看。新建成的栈桥,深入海中的亭子,像一座灯塔。水声在桥下面响得格外有力。有几个游人都很安闲地走着,听不到什么言语,弯曲的海岸远远地点缀着灯光,与桥北面的高大楼台的相映是一种夜色的对称。一天重游的所见,很杂乱地在我的脑中映现。我想:不错,这么静美而又清洁,一切并不比大都市缺乏什么好的地方,无怪许多人到此来的很难离开。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还不是一样,也有中国都市的缺陷。或者少点?虽然静美,却使人感到并不十分强健。理想的境界本来难找,可是除却沉醉于静美的环境中,想一想中国都市的病象,竟差不多!譬如这里,已比别处好得多,然而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使这个静美的地方更充实与健康呢?我又想了,这个问题是普遍于各大都市之中的。……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九日作者介绍:王统照(—),山东诸城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片云集》、《欧游散记》等,另有《王统照文集》印行。《七根火柴》王愿坚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草地的气候就是奇怪,明明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浓云像从平地上出来似的,霎时把天遮得严严的,接着,暴雨夹杂着栗子般大的冰雹,不分点地倾泻下来。卢进勇从树丛里探出头来,四下里望了望。整个草地都沉浸在一片迷蒙的雨雾里,看不见人影,听不到人声。被暴雨冲洗过的荒草,像用梳子梳理过似的,躺倒在烂泥里,连路也给遮没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偶尔还有几颗冰雹洒落下来,打在那浑浊的绿色水面上,溅起一朵朵浪花。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因为小腿伤口发炎,他掉队了。两天来,他日夜赶路,原想在今天赶上大队的,却又碰上了这倒霉的暴雨,耽误了半个晚上。他咒骂着这鬼天气,从树丛里钻出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阵凉风吹得他连打了几个寒颤。他这才发现衣服完全湿透了。“要是有堆火烤,该多好啊!”他使劲续着衣服,望着那顺着裤脚流下的水滴想道。他也知道这是妄想—一不但是现在,就在他掉队的前一天,他们连里已经因为没有引火的东西而只好吃生干粮了。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裤袋里,意外地,手指触到了一点黏黏的东西。他心里一喜,连忙蹲下身,把裤袋翻过来。果然,在裤袋底部粘着一小撮青稞面粉;面粉被雨水一泡,成了稀糊了。他小。心地把这些稀糊刮下来,居然有鸡蛋那么大的一团。他吝惜地捏着这块面团,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昨天早晨没有发现它们。已经一昼夜没有吃东西了,这会儿看见了可吃的东西,更觉饿得难以忍受。为了不致一口吞下去,他把面团捏成了长条。正要把它送到嘴边,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叫声:“同志——”这声音那么微弱、低沉,就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他略微愣了一下,便一瘸一拐地向着那声音走去。卢进勇蹒跚地跨过两道水沟,来到一棵小树底下,才看清楚那个打招呼的人。他倚着树权半躺在那里,身子底下是一汪浑浊的污水,看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挪动了。他的脸色更是怕人,被雨打湿了的头发粘贴在前额上,雨水沿着头发、脸颊滴滴地流着。眼眶深深地塌陷下去,眼睛努力地闭着,只有腭下的喉结在一上一下地抖动,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发出低低的声音:“同志——同志——”听见卢进勇的脚步声,那个同志吃力地张开眼睛,挣扎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但动不了。卢进勇看着这情景,眼睛里像揉进了什么,一阵酸涩。在掉队的两天里,他这已经是第三次看见战友倒下来了。“一定是饿坏了!”他想,连忙抢上一步,搂住那个同志的肩膀,把那点青稞面递到那同志的嘴边说:“同志,快吃点吧!’那同志抬起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了卢进勇一眼,吃力地举起手推开他的胳膊,嘴唇翁动了好几下,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不,没……没用了。”卢进勇一时不知怎么好。他望着那张被寒风冷雨冻得乌青的脸,和那脸上挂着的雨滴,痛苦地想:“要是有一堆火,有一杯热水,也许他能活下去!”他抬起头,望望那雾蒙蒙的远处,随即拉住那同志的手腕说:“走,我扶你走吧那同志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看来是在积攒着浑身的力量。好大一会儿,他忽然睁开了眼,右手指着自己的左腋窝,急急地说:“这……这里!”卢进勇惶惑地把手插进那湿漉漉的衣服。他觉得那同志的胸口和衣服一样冰冷了,在左腋窝里,他摸出了一个硬硬的纸包,递到那个同志的手里。那同志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纸包,那是一个党证,揭开党证,里面并排摆着一小堆火柴,干燥的火柴。红红的火柴头聚集在一起,正压在那朱红的印章的中心,像一簇火焰在跳。“同志,你看着……”那同志向卢进勇招招手,等他凑近广使伸开一个僵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拨弄着火柴.口里小声数着:“-,二,三,四…??”’一共只有七根火柴,他却数了很长时间。数完了,又向户进勇望了一眼,意思好像说:“看明白了?”“是,看明白了!”卢进勇高兴地点点头,心想:这下子可好办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通红的火堆,他正抱着这个同志偎依在火旁……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那个同志的脸色好像舒展开来,眼睛里那死灰般的颜色忽然不见了,发射出一种喜悦的光。那同志合拢了夹着火柴的党证,双手捧起,像擎着一只贮满水的碗一样,小心地放到卢进勇的手里,紧紧地把它连手握在一起,两眼直直地盯着卢进勇的脸。“记住,这,这是,大家的!”他蓦地抽回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举起手来,直指着正北方向:“好,好同志……你……你把它带给……’,话就在这里停住了。卢进勇觉得自己的臂弯猛然沉了下去!他的眼睛模糊了。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那湿腋漉漉的衣服、那双紧闭的眼睛……一切都像整个草地一样,雾蒙蒙的;只有那只手是清晰的,它高高地攀着,像一只路标,笔直地指向长征部队前进的方向……这以后的路,卢进勇走得特别快。天黑的时候,他追上了后卫部队。在无边的暗夜里,一簇簇的黄火烧起来了。在风雨中、在烂泥里跃滚了几天的战士们,围着这熊熊的野火谈笑着,湿透的衣服上冒起一层雾气,洋瓷碗里的野菜“前南”地响着……卢进勇悄悄走到后卫连指导员的身边。映着那闪闪跳动的火光,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个党证,把剩下的六根火柴一根根递到指导员的手里,何时,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数着:“一,二,三,四……”《谁是最可爱的人》魏巍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我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给我祖国的朋友们。但我最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呢?我们的战士,我感到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也许还有人心里隐隐约约地说:你说的就是那些“兵”吗?他们看来是很平凡、很简单的哩,既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高明的知识,又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丰盛细致的感情。可是,我要说,这是由于他跟我们的战士接触太少,还没有了解我们的战士: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
  让我还是来说一段故事吧。
  还是在二次战役的时候,有一支 的部队向敌后猛插,去切断军隅里敌人的逃路。当他们赶到书堂站时,逃敌也恰恰赶到那里,眼看就要从汽车路上开过去。这支部队的先头连——三连就匆匆占领了汽车路边一个很低的光光的小山冈,阻住敌人。一场壮烈的搏斗就开始了。敌人为了逃命,用了三十二架飞机、十多辆坦克发起集团冲锋,向这个连的阵地汹涌卷来,整个山顶的土都被打翻了,汽油弹的火焰把这个阵地烧红了。但勇士们在这烟与火的山冈上,高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前面。敌人的死尸像谷个子似的在山前堆满了,血也把这山冈流红了。可是敌人还是要拼死争夺,好使自己的主力不致覆灭。这场激战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最后,勇士们的了弹打光了。蜂拥上来的敌人占领了山头,把他们压到山脚。飞机掷下的汽油弹把他们的身上烧着了火。这时候,勇士们是仍然不会后退的呀,他们把枪一摔,身上帽子上呼呼地冒着火苗,向敌人扑去,把敌人抱住,让身上的火,也把占领阵地的敌人烧死。……据这个营的营长告诉我,战后,这个连的阵地上,枪支完全摔碎了,机枪零件扔得满山都是。烈士们的遗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迸裂,涂了一地。另一个战士,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在掩埋烈士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那样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断了。……这个连虽然伤亡很大,他们却打死了三百多敌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使得我们部队的主力赶上来,聚歼了敌人。
  这就是朝鲜战场上一次最壮烈的战头——松骨峰战斗,或者叫书堂站战斗。假若需要立纪念碑的话,让我把带火扑敌和用刺刀跟敌人拼死在一起的烈士们的名字记下吧。他们的名字是:王金传、邢玉堂、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赵锡杰、隋金山、李玉安、丁振岱、张贵生、崔玉亮、李树国。还有一个战士,已经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了。让我们的烈士们千载万世永垂不朽吧!
  这个营的营长向我叙说了以上的情形,他的声调是缓慢的,他的感情是沉重的。他说在阵地上掩埋烈士的时候,他掉了眼泪。但是,他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他们伤心,不,我是为他们骄傲!我觉得我们的战士太伟大了,太可爱了,我不能不被他们感动得掉下泪来。”
  朋友们,当你听到这段英雄事迹的时候,你的感想如何呢?你不觉得我们的战士是可爱的吗?你不以我们的祖国有着这样的英雄而自豪吗?
  我们的战士,对敌人这样狠,而对朝鲜人民却是那样的爱,充满国际主义的深厚热情。
  在江北岸,我遇到一个青年战士,他今年才二十一岁,名叫马玉祥,是黑龙江青冈县人。他长着一副微黑透红的脸膛,高高的个儿,站在那儿,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粱那样淳朴可爱。不过因为他才从阵地上下来,显得稍微疲劳些,眼里的红丝还没有退净。他原来是炮兵连的。有一天夜里,他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出去一看,是一个朝鲜老妈妈坐在山冈上哭。原来她的房子被炸毁了,她在山里搭了个窝棚,窝棚又被炸毁了。回来,他马上到连部要求调到步兵连去,正好步兵连也需要人,就批准了他。我说:“在炮兵连不是一样打敌人吗?”“那,不同!”他说,“离敌人越近,越觉着打得过瘾,越觉着打得解恨!”
  在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里,有一天他从阵地上下来做饭。刚一进村,有几架敌机袭过来,打了一阵机关炮,接着就扔下了两个大燃烧弹。有几间房子着了火,火又盛,烟又大,使人不敢到跟前去。这时候,他听见烟火里有一个小孩子哇哇哭叫的声音。他马上穿过浓烟到近处一看,一个朝鲜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倒着,小孩子的哭声还在屋里。他走到屋门口,屋门口的火苗呼呼的,已经进不去人,门窗的纸已经烧着。小孩子的哭声随着那滚滚的浓烟传出来,听得真真切切。当他叙述到这里的时候,他说:“我能够不进去吗?我不能!我想,要在祖国遇见这种情形,我能够进去,那么,在朝鲜我就可以不进去吗?朝鲜人民和我们祖国的人民不是一样的吗?我就踹开门,扑了进去。呀!满屋子灰洞洞的烟,只能听见小孩哭,看不见人。我的眼也睁不开,脸烫得像刀割一般。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着了火没有,我也不管它了,只是在地上乱摸。先摸着一个大人,拉了拉没拉动;又向大人的身后摸,才摸着小孩的腿,我就一把抓着抱起来,跳出门去。我一看小孩子,是挺好的一个小孩儿啊。他穿着小短褂儿,光着两条小腿儿,小腿儿乱蹬着,哇哇地哭。我心想:‘不管你哭不哭,不救活你家大人,谁养活你哩!’这时候,火更大了,屋子里的家具什物也烧着了。我就把他往地上一放,就又从那火门里钻了进去。一拉那个大人,她哼了一声,再拉又不动了。凑近一看,见她脸上流下来的血已经把她胸前的白衣染红了,眼睛已经闭上。我知道她不行了,才赶忙跳出门外,扑灭身上的火苗,抱起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朋友,当你听到这段事迹的时候,你的感觉又是如何呢?你不觉得我们的战士是最可爱的人吗?
  谁都知道,朝鲜战场是艰苦些。但战士们是怎样想的呢?有一次,我见到一个战士,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我问他:“你不觉得苦吗?”他把正送往嘴里的一勺雪收回来,笑了笑,说:“怎么能不觉得?咱们革命军队又不是个怪物。不过我们的光荣也就在这里。”他把小勺儿干脆放下,兴奋地说,“就拿吃雪来说吧。我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雪。他们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里,泡上一壶茶,守住个小火炉子,想吃点甚么就做点甚么。”他又指了指狭小潮湿的防空洞说,“再比如蹲防熔洞吧,多憋闷得慌哩,眼看着外面好好的太阳不能晒,光光的马路不能走。可是我在这里蹲防空洞,祖国的人民就可以不蹲防空洞啊,他们就可以在马路上不慌不忙地走啊。他们想骑车子也行,想走路也行,边遛达边说话也行。只要能使人民得到幸福,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所以,”他又把雪放到嘴里,像总结似的说“我在这里流点血不算什么,吃这点苦又算什么哩!”我又问:“你想不想祖国啊?”他笑起来:“谁不想哩,说不想,那是假话,可是我不愿意回去。如果回去,祖国的老百姓问,‘我们托付给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啦?’我怎么答对呢?我说‘朝鲜半边红,半边黑’,这算什么话呢?”我接着问:“你们经历了这么多危险,吃了这么多苦,你们对祖国对朝鲜有什么要求吗?”他想了一下,才回答我:“我们什么也不要。可是说心里话,——我这话可不一定恰当呀,我们是想要这么大的一个东西……”他笑着,用手指比个铜子儿大小,怕我不明白,“一块‘朝鲜解放纪念章’,我们愿意戴在胸脯上,回到咱们的祖国去。”
  朋友们,用不着多举例,你们已经可以了解我们的战士是怎样一种人,这种人有一种甚么品质,他们的灵魂多么地美丽和宽广。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善良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的祖国之花!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
  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你喝完一杯豆浆、提着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当你安安静静坐到办公桌前计划这一天工作的时候,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悠闲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许很惊讶地说:“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从朝鲜归来的人,会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请你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只有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能更深刻了解我们的战士在朝鲜奋不顾身的原因。朋友!你是这么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领袖,你一定会深深地爱我们的战士,——他们确实是我们最可爱的人!《最后一次的讲演》闻一多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大家都有笔,有嘴,有理由讲啊!(闻先生声音激动了)为什么要打要杀,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来打来杀,而偷偷摸摸的来暗杀!(鼓掌)这成什么话?(鼓掌)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厉声,热烈的鼓掌)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事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热烈的鼓掌)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鼓掌)去年“一二。一”昆明青年学生为了反对内战,遭受屠杀,现在李先生为了争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动派的暗杀,我们骄傲一点说,这算是象我这样大年纪的一代,我们的老战友,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这两桩事发生在昆明,这算是昆明无限的光荣!(热烈的鼓掌)反动派暗杀李先生的消息传出以后,大家听了都摇头。这些无耻的东西,不知他们是怎么想法,他们的心理是什么状态,他们的心怎样长的!(捶击桌子)其实简单,他们这样疯狂的来制造恐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恐怖啊!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你们以为打伤几个,杀死几个就可以了事,就可以把人民吓倒了吗?其实广大的人民是打不尽的,杀不完的!要是这样可以的话,世界上早没有人了。你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起来!你们将失去千百万的人民!你们看着我们人少,没有力量?告诉我们,我们的力量大得很,强得很!看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的力量!此外还有广大的市民!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希特勒,墨索里尼,不都在人民之前倒下去了吗?翻开历史看看,你们还站得住几天!你们完了,快了!快完了!我们的光明就要出现了。我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光明,恰是反动派的末日!(热烈的鼓掌)李先生的血不会白流的!李先生赔上了这条性命,我们要换来一个代价。“一二。一”四烈士倒下了,年青的战士们的血换来了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现在李先生倒下了,他的血要换取政协会议的重开!(热烈的鼓掌)我们有这个信心!(鼓掌)“一二。一”是昆明的光荣,是云南人民的光荣。云南有光荣的历史,远的如护国,这不用说了,近的如“一二。一”,都属于云南人民的。我们要发扬云南光荣的历史!(听众表示接受)反动派挑拨离间,卑鄙无耻,你们看见联大走了,学生放暑假了,便以为我们没有力量了吗?特务们!你们看见今天到会的一千多青年,又握起手来了,我们昆明的青年决不会让你们这样蛮横下去的!反动派,你看见一个倒下去,可也看得见千百个继起的!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鼓掌)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是争取民主和平,我们昆明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任务!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长时间的鼓掌)《菜园小记》吴伯箫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和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我想起在延安的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昙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繁茂泼辣,甬路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密密丛丛地到处都是,草花里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这种花开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郁香;也开得时间长,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乘坐"菊",看来是有道理的。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画地为牢,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二三分。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没有提出种"十边",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我们种的那块菜地,在那园里是条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经有人侍弄过,算是熟地。地的一半是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要费太大的劳力(当然要费些工夫),只要施施肥,培培土,浇浇水,出了九就能发出鲜绿肥嫩的韭芽。最难得的是,菜地西北的石崖底下有一个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乱石沉泥,石缝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石窠不大,但是积一窠水恰好可以浇完那块菜地。积水用完,一顿饭的工夫又可以蓄满。水满的时候,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宝瓶,水用了还有,用了还有,不用就总是满着。泉水清洌,不浇菜也可以浇果树,或者用来洗头,洗衣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比沧浪之水还好。同样种菜的别的同志,菜地附近没有水泉,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们三个,从石窠通菜地掏一条窄窄浅浅的水沟,用柳罐打水,抬抬手就把菜浇了。大家都很羡慕我们。我们也觉得沾了自然条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轻的,很不好意思,就下定决心要把菜地种好,管好。"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为了积肥,大家趁早晚散步的时候到大路上拾粪,那里来往的牲口多,"只要动对手,肥源到处有"啊。我们请老农讲课,大家跟着学了不少知识。《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歌者,农民诗人孙万福,就是有名的老师之一。记得那个时候他是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声音响亮,讲话又亲切又质朴,那老当益壮的风度,到现在我还留着深刻的印象。跟那些老师,我们学种菜,种瓜,种烟。像种瓜要浸种、压秧,种烟要打杈、掐尖,很多实际学问我们都是边做边跟老师学的。有的学会烤烟,自己做挺讲究的纸烟和雪茄;有的学会蔬菜加工,做的番茄酱能吃到冬天;有的学会蔬菜腌渍、窖藏,使秋菜接上春菜。种菜是细致活儿,"种菜如绣花";认真干起来也很累人,就劳动量来说,"一亩园十亩田"。但是种菜是极有乐趣的事情。种菜的乐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时候,像苏东坡在《菜羹赋》里所说的:"汲幽泉以揉濯,抟露叶与琼根。"或者像他在《后杞菊赋》里所说的:"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西河南阳之寿。"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种,是花费劳动量最多的时候吧,那时蔬菜还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种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给人很大的鼓舞。因为那希望是用成实的种子种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懒,出一分虏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验证不远,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湿润的菜畦吧,,就从那里会生长出又绿又嫩又茁壮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期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吧,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暮春,中午,踩着畦垄间苗或者锄草中耕,煦暖的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 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昆明市苗间得稀了还是稠,中耕得深还是浅,草锄得是不是干净,那时候人是会感到劳动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浇完了,三五个同志趁着疚的月郭,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一边人声咯咯啰啰,一边在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苔,白菜在卷心,芫荽散发出脉脉的香气。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田园乐趣。我们种的那块菜地里,韭菜以外,有葱、蒜,有白菜、萝卜,还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等。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虽然按照时令季节,各种蔬菜种得有昨有晚,有时收了这种菜才种那种菜;但是除了冰雪严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园里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的。特别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真是五彩斑斓,耀眼争光。那年蔬菜丰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苔下韭(跟莲下藕一样,那是以老来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种了秋白菜,细水萝卜以后种了白萝卜。园里连江西腊、波斯菊都要开败的时候,我们还收了最后一批西红柿。天凉了,西红柿吃起来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们还把通红通红的辣椒穿成串晒干了,挂在窑洞的窗户边,一直挂到过新年。《村居记事二则》吴组缃秦嫂子到家的那天晚上,没看见秦嫂子出来和我啰唣,心里很是纳罕。问起家里人,说她已经死了;死得真离奇,说是在田塍上看黄豆,给人用石头打死的。秦嫂子是前年到我家帮工的。那时门牙已经落掉四五个。黝黄的瘦脸上挤满很深的皱摺,数茎黄茅草似的头发,远远就看得见发缝里的皮肉。看样子,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了。母亲从前和她熟识;但乍见面却不认得。只因她是个“倒毛眼”,一根棉线终年扣在眉毛下,把上眼皮扣得向外翻转来,瞪出两只干枯红涩的眼睛,样子叫人看了觉得怪难受的。由于这个特点,母亲才慢慢认出来。母亲惊讶地说:“算起来你也不过四十罢,怎么就老得变成这样了?”秦嫂子把倒毛眼眨了两眨,两片皱摺的嘴唇扁得抽扯不过来,一种非常心酸的样子,哭巴巴地告诉母亲说,菩萨没眼睛,两年中,一家五口,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她一个人。她丈夫是个泥水匠,说起来,我也认得的。那是一个忠厚的汉子:后脑上绕着一个辫子髻,终天只见他没由没缘地笑着。笑得又凄凉,又滑稽。父亲常常夸奖他的手艺,说他砌的墙挺直一条线,一点肚子也不露;说他蒙的地砖又平正又密合。村上年轻一辈子的泥水匠能有这样好手艺的,简直没第二个。这都是从前的话。近年来村上的屋子只见拆,连修葺的事也少有,动兴土木自然更谈不上。他的好手艺也就渐渐湮没无闻了。记得大前年我上学校去,是他给我挑行李箱子的。多年没见他,他还是那副老神气:小小的辫子绕在后脑上,含着一种又凄凉又滑稽的笑。不过脸上额上加多了皱纹,眼眶四围尤其多,把一脸的笑容凑合得格外凄凉,格外滑稽了。我问他怎么改了行,干起挑担的营生了;问他一年赚得多少钱。他只是擤鼻涕,只是把鼻涕擦在手心上搓弄着,只是无由无缘地笑。记得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说听说太史第八老爷今年秋天要回乡安葬老太爷,到时候一定是叫他做风水。秦嫂子说他就是这年死的。他抬轿子到外埠去,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队伍,被队伍拉去当夫子。他没见过世面,看见队伍就像小鬼看见阎王,吓得只是抖。又惦记着家里没米了,惦记着八老爷的风水。一天夜里想溜逃,不凑巧,被队伍半路捉了回来。队伍里说,你抬轿也不过是挣钱,现在给我们挑东西,那里就要你白费气力?你就要溜!说这事传出去了,会败坏他们队伍的名誉,非打一顿以儆效尤不可。这老实人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给那么一骂一吓,格外弄傻了,也不晓得求饶,也不晓得说好话。和他同逃的共有三个人,到头果真挨了打的却只他一个。说是用枪拐子打的,当时两条腿就站不起来。第二天还被逼着抵死走了五十里路。那是六月天,他又痛,又急;又害怕,走在半路上发了痧。队伍看他实在走不动了,才给了两块钱放他回来。当天他想住饭店。饭店见他有病有伤,不肯留;走呢,又走不动。结果是用翻倒的竹床抬回来。病损的身肢被猛毒太阳一蒸晒,病上添了病。到家后卧床不起,昏迷不醒。一会儿喊“兵老太爷饶饶我!”一会儿跳起来要去给八老爷做风水。屎尿都不晓得说,拉得满床稀污烂臭的。临死的几天喊口里苦,呕吐许多绿的黄的肮脏水。有见识的人说这是吓破了胆的缘故。丈夫死后,第二年春上一个五岁的小儿子患“羊毛斑”,三天就死了;大儿子二十岁,在一家砻坊里作店伙。那砻坊因为折了本,休歇了。儿子和几个同事邀邀伴,跑到外埠去,一去迄无下落。现在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是给一个庄稼人家作童养媳。那时候她那病弱憔悴的样子,加上那一双怪难看的倒毛眼,使得大家都不喜欢她。然而母亲执意把她留下了。她在我家帮工,很是勤快耐苦。只是有两点小毛病:一是喜欢缠着人唠唠叨叨地谈她丈夫,谈她儿子。把那些故事翻来覆去地谈着,一点也不厌烦琐。谈又谈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老是那一套。正和鲁迅先生一篇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个不幸的祥林嫂的脾气差不多。二是逢时过节就要哭。有时偷偷摸摸跑到丈夫儿子坟上去,一哭就哭得不回来,还得家里打发人去劝她,拉她;有时躲在家里毛厕里,哭得一家人都疑神疑鬼的。这两点小毛病,使得家里人格外厌恶她,有时甚至连母亲也有点不耐烦。但这些事都和我不相干。另有一件事,却是叫我感到万分头痛的,那便是关于她的大儿子的事。这妇人不知她自己是怎么个想法,总以为所谓外埠,只是一块有限的极小极小的地方,在她心目中大约顶多像我们村子差不多大小呢。因此,她不时和我啰唣。好比说,每次我要离家时,她就赶着制好几双鞋,一定要我把她儿子访问出来,把鞋带给他。告诉她说:“你儿子我从来没看见过,他又没个正式名字,又不晓得在做什么事,那外埠纵然果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小,我也是没处交代的。——鞋子还是莫带罢,我只能随时随地替你注点意,替你查问查问。那也是海里捞针,丝毫没把握的。”这浅显的道理不知怎么她就一点都不懂,一定要我带鞋子。“大先生,积积德喂,做做好事喂。”她把两手握在胸前扭动着,用一种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子哭巴巴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的人喂。……”接着就告诉我,她大毛子多么高,多么瘦,额头拐上有一块疤,是十岁时候爬树捉八哥跌坏的……她只顾说她的那一套,好像简直没听见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法说得她明白,只好如同做一件假事哄小孩子似的把鞋子带了去。(自然又重复照原样带回来。)每次回到家,又够她啰唣的。问我见她儿子没有?鞋子可合脚?还是胖了点,瘦了点?……她就这样自管自问下去,挺着两道难看的倒毛眼,非常兴奋,非常快乐,简直当她儿子毫无问题地已经被我找着了的一般。这事情真叫我没法对付。老实告诉她,你儿子我没法找得到呢,那她一定疑心我做事没真心,而且也一定使她大失所望,又够她哭几天嚷几天的;骗她说果然已经找着了,他在那里非常好,鞋子也合脚,百事都如意,那我这个谎该扯到几时才能完,将来又如何交代她呢?结果我还是只好支唔她,说我已托了许多熟识的人去打听,不久就会打听出一个眉目来的。“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放一百个心。一定找得到。包在大先生身上。”当她在毛厕里呜呜咽咽哭的时候,家里人就这样劝慰她。平日和她走动的就是她的那个女儿,十二岁的那个童养媳。那小姑娘不是倒毛眼,样子倒伶俐。也许是她为小儿子死,大儿子逃,因此伤了心,把一肚子做娘的慈爱弄得没处摆放,就全都拿来放到这个女儿身上来。三天两天的去看她,不时间母亲要点穿的吃的拿去送给她。这一下可害苦了女儿。乡间做童养媳的,那个把她当人看待?这几年庄稼人家,饭也没法吃得饱,都挣命抵死的熬日子。她只顾发泄她的母亲之爱,把女儿这样金枝玉叶的看待起来,那女儿怎么能安心把童养媳做下去,做到头?于是婆家不愿意了。说养媳妇被娘娇惯得不成体统了:成天在家里不肯做事,不肯吃苦,没碰上就要扁着嘴唇哭。有几次那小姑娘就真偷偷摸摸逃到娘身边来,扯着娘的衣裳角,死也不肯再回婆家去。婆家来人说:“养媳妇不要了,还了你罢。你这位千金小姐我们这样人家配不上!刚好这两年我们一家也是九苦九难的熬日子,熬也没法熬得过,少一张嘴吃饭,我们巴不能够的。”秦嫂子急坏了,挺起两只枯涩的倒毛眼,十把鼻涕九把泪。大家帮着说说好话,才把女儿送回了婆家。婆家当着娘的面,把那小养媳妇吊到桑树上整了家法,答应从此母女不再走动。这是去年在家,我眼见的事。去年我由家动身时,她又新制了两双鞋(连同以前的四双了),亲眼守着我放到我的箱子里。叫我告诉她儿子,说娘在东家十分好,叫他放心;说娘已替他积下点钱,三五年后积多了,就可以给他娶媳妇。我自然只好满口答允。但的确有点嫌那四双鞋子累赘,偷偷地要把它除下来。不知怎么她看见了,忽然要对我下跪。哭哭啼啼地求我,说这次一定能找到,说算命先生给他掏了课,是个“流连”课。“流连,流连,就在眼前。”说一定找得到。……秦嫂子的死,要是把她的一生遭遇当作故事看,那似乎结束得太突兀。说是这样子的:秋天时候女儿的婆家因为年成不好,交不全田东家的田租,公公被押到区公所里,大伯子得了伤寒病。田塍上有黄豆没收割,不得不叫十二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小女婿去看守。秦嫂子晓得了,心疼两个孩子会害怕,每夜偷偷地去和女儿女婿作伴。一夜,两个孩子睡着了,田塍上悉悉索索地有响动。她只当是只偷黄豆的小野兽,就把衣裰里预备的石头掷过去,“咄啊!咄啊”地赶。不想那小野兽一点也不怕,反倒越走越近。忽然,那野兽说话了:“娘的!干你的事!是你的豆!……”她这才晓得不是野兽,而是一个贼,一个深悉底细的贼!她晓得不好了,忙着推醒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尖着嗓子叫喊起来。在平时,只要一叫喊,家里的男子或是别家田塍上看守黄豆的人自然都一涌而至,那贼也就给捉住,或是吓跑了。然而这时候却叫天不应,呼地不理。那贼肆无忌惮地自管自一把把拔黄豆,而且骂着。她怕黄豆给偷了,女儿会背累,一时情急,不顾死活地撞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大胆的贼。两个人扭做一团打起来。等到两个孩子敲开邻舍的门,喊了人来时,秦嫂子倒在田塍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那个贼已经无影无踪了。秦嫂子是被石头打坏了。头部和胸口满是伤,而胸口受伤更甚,一口一口地吐着鲜血。家里替她请医生来开方子,吃了“阿胶”,又用“七厘散”“万应锭”搽服,都无效。挨了五六天就死了。说临死的时候还扳着指头计算我回家的日期,说这次我回来,她儿子准有下落了。 三驼子 现在代替秦嫂子的位置的是一个年青的伙计。驼曲的背脊,矮小的身材,脸色虽然也很黝黑,如一般做粗事的人差不多;但眉目却颇清秀。大约是排行第三罢,大家都喊他三驼子。他说话的时候,慢声吞气的,像卖弄似的不时夹些斯文字眼在里面。我很奇怪,心想这个新伙计一定不是做粗事的出身。我问他说:“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他立刻脸红了,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忸怩起来。半晌,才说:“我从前是做生意的。”家里人一半正经,一半打趣地说道:“莫看三驼子!三驼子现在是落了难,他从前是个斯文先生呢!——就是现在,还常常躲到你书房里偷书看。”又说,“他说他认识你。”我却想不起几时认识他。我问:“你怎么认识我?”三驼子含着满脸凄凉的笑,忸怩地说:“大先生想是忘记了:去年五月里大先生回府,歇在敝村那个茶棚里打尖。我在茶棚旁边一个三亩田里筑田堰。……”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去年放暑假回家,我在离家十里路的枫林渡茶棚里休息。茶棚临着一片田亩。那时田砧上有个汉子在伛偻着背脊筑田堰。我无聊地靠在杉木栏边看着他。他一锹一锹地在田沟里掘着烂泥,手法十分笨拙,样子很是吃力。一顶阔边旧麦秆帽遮去他的脸的全部。但是我看得见他的脚:那双脚一只浸在田水里,一只跨在岸上,大趾和二趾紧紧搭拢在一起,腿肚又瘦弱,又苍白。这样一双脚腿摆在这田里,不知怎么就显得十分不顺眼。我无聊地随口问他说:“你老哥不是种田的吧?”那汉子把脸背着我,站直身肢抹一抹额上的汗,低声回答道:“我是没法,先生。”当时我找他谈了许多话。他只是很简单地回答我,脸老是不肯朝我看。他告诉我他原是个做布店的,在那布店里做完学徒后,管了五年账。现在失业三年了。在家里赶了一年牲口,此刻又租了几亩田耕种。并远远指着北头山坡下的一块繁茂的桑树林,说那块桑树地是他自己的产业。在往年,或是自己养蚕,或是把桑叶卖给人家,很有一笔进款。这连着几年,这块桑地却变得一文钱都不值。那些密密丛丛的肥大的桑叶只好连枝丫剪下来,晒干了,当柴火烧。把桑树砍掉,种别的东西呢,心里又不忍。因之比如猴子拿了块姜,吃也吃不得,丢又丢不得。他说他有娘有老子,两个弟弟,四个孩子,连同妻和自己一家有十张吃饭的嘴。这个人的印象留在我脑子里,十分深刻。因为在我们家乡,店伙失了业,为生活所迫,作了农人或他种苦力的虽然非常多;但是比较上级一点的,如司账大朝奉之类,则因平时摆惯了体面的架子,过惯了上等的生活,离开店后,一则碍于身份,二则限于体力,事实上却没法改行当。差不多十九是变卖祖上遗留的一点产业过活,寄生在娘和妻的身上过活。等到很少一点产业顷刻之间廉价卖完了,娘和妻也再担负不起了的时候,自己就已慢慢变成地痞流氓或乞丐了。如今这个人显然是个上等店员,可是却跌得下身份,吃得苦,马上租了田耕种,真叫我有点诧异。那次回家后,我把这事当做一件新奇的事似地谈给我的朋友们听。现在这个人竟到我家作了伙计,更是我料想不到的了。当时我十分兴会,我问他:“怎么又不种田了?”三驼子只是凄苦地笑着,忸怩地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了:“大先生,做做鹅,又做鸭,怎么行。我也是没奈何,弄着试试的。说起来,真倒霉!我歇生意的时候,我积了二十多块钱。那时候前途茫茫,二十多块钱够得吃几天饭?我就打算弄个营生做。几个同事劝我贩烟土。……那个事不说我外行,没法入得门;就是入了门,官厅里一记竹杠敲过来,我就吃不住。——我后边又没个靠壁山,我又没个夤缘大交情。——这笔发财的生意我不想。我买了一只毛口骡。心想给人家驮驮货,也不过跟着走走路,不算是苦交易。那晓得骡子买到家,谷子吃了我好几担;生意呢,是和尚拜丈母的年!满街打听,求公公,拜婆婆,弄得一笔生意了,汗一把水一把的把货给运好了,——不给钱!今天讨,回明天!明天讨,回后天!这不是说笑话!我看看不对劲,硬起心肝把骡子过了手。二十一块钱买进来的,十四块钱卖出去。贴了七块现本不算数,白吃了我一家几个月的粮,憋了我一肚子的气。”说着就又笑了起来。“那你打错算盘了!”我说,“你是做布店的呀,你为什么不做你的本行当?你为什么不弄个货郎担子,摇摇大鼓?你望着街上没生意,那个店铺肯进货?你买骡子做什么?”“大先生,你这是外行话。货郎担子更没生意呢!说起这事来,我也有个笑话。我在店里最末的那年,店里已经没指望了。我想我老是坐在账桌上,怎么行?我说我也要练练,我要出担子。我在一个同事处学大鼓。——不要看大鼓这东西,学起来可不易。一个点子摇错了,人家就可以抢你的鼓。越是这种世界,这门江湖饭就越发不容易吃。——我学了十来天大鼓。记得第一天,从南乡摇到西乡,心里有点怕,腿也不抵用。天亮摇到黑,你说卖了点什么:三粒白壳钮扣,一只针环,四两白棉线。大先生,摇大鼓的比买东西的多好几倍!做布店的歇了生意,就都干这个!”家里人听他说得那么狼狈,都不由得笑起来。“这样的小本买卖我差不多都试过的。我没别的好处,就是肯跌架子。我不在乎。我只要能挣钱,什么事我都干。一家十张嘴,我不做,吃什么呢?我是没奈何。”“你还做了些什么生意呢?”“说起来,又要惹你们笑。我挑过豆腐干担子。我从豆腐店里发了货,到山里村子去卖。卖一块干子,我赚两个铜钱。一天赚二三十个钱。我干过。我家里做皮蛋卖。我有时挑出来卖。一块钱六十多个生鸭蛋,买盐,买石灰搓起来;卖出去卖得三四分钱一个。这算是笔好买卖。——就是没生意。大家饭也没得吃了,那个吃你的皮蛋?”“所以你就种田了?”“不是的。我是把田退还了东家,才做这些买卖的。我种了一年田。那自然是我穷无赖,憋着自己开个玩笑的:是我家隔壁一个客户,近两年,划算不过来,要退佃。东家不答允。我说笑话,我说我也来种一年田试试看。我从那客户处隔手租了四亩几分田。付牛租,付车租,……抵死要命的弄到秋天:算好的,年成倒不坏。真的凡事发‘暴手’,别人都遭了旱,我种的却是早稻,一点损伤都没受。可是交去了租,一盘算,剩下的几粒稻子刚刚够了长工的工钱,和药店里的药账。我白捱了一顿忙,赚了一场病。——索性病死也拉倒了,偏偏不死;死死,又活了转来。”“你的身体倒不坏,亏你种下了台。”“年纪轻轻的,我就不相信我没用处。我都要试试看。弄不好,也没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真是没法想。依我想,在家乡弄不好,就到外埠去碰碰。可是我不行。我想飞,我飞不动。——”家里人插嘴说:“你就飞到了外埠,也不过去当了兵:不是去杀人,就是给人杀。这你三驼子怕不见得行。”“所以呀,做人千万莫做中国人。好比说罢,我家那块桑地,多年不生一文利;要是在外国,那会有的事?听说外国人不会养蚕,就用机器把桑叶织成丝。新时行的人造丝,印度绸,不都是桑叶织出来的?……要是在外国,我自己不养蚕,桑叶卖给工厂里,我多少也弄得几个呀。”“这倒没听说过。”家里人打趣道:“那你快去做洋鬼子罢。”《金子的呼唤》武俊瑶
  又是夜深人静的秋夜,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秋风透过窗棂钻了进来,掀动我面前的稿纸,掀得我的心也跟着那稿纸微微地颤栗。于是,我恍惚看到父亲单瘦的身影闪进门里来,就站在我的面前,默默地望着我。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年,他的肺气肿已到晚期。我那时在离家三百多里的永州工作,一次接到弟弟的电报,我连夜赶回家里,见到父亲时,他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屋里那盏明明灭灭闪着昏黄灯光的油灯。我取出带回的糕点喂他吃一点,他却缓缓地摇着头,不停地咳嗽,声音低微而嘶哑地对我说:“你回单位去,不能耽误工作,我这点咳嗽不要紧的!”他说话声音十分微小,只好艰难地用手比划着。我泪如泉涌。这就是常年累月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含辛茹苦,严厉而慈祥,把四个子女培养成人,梦想晚年享享清福而未过上一天好日子的父亲么!一九七四年五月的一天,我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立刻赶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见到我回来,就挣扎着要起来。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暗淡而滞呆的眼睛里仿佛渗出几颗泪珠,捉住我的手说:“我不想死!”我听了这话,眼泪夺眶而出。我是长子,是父母四个孩子中最令父亲喜爱的一个,他从来都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在那个时刻,他还满怀希望地告诉我他不想死,可是死神已在他的床边敞开了大网。我们预备第二天一早就送父亲到六十多里外的衡阳去治病,不料父亲就在当晚去世了。我幼年时,严厉的父亲何曾违拗过我的愿望?大概是我五岁,正值抗战胜利,离村子二十里路远的车江镇演戏庆祝。人们奔走相告,扶老携幼,相约而去,我就要求父亲带头我去看戏。那是秋天,天正下雨,有病的父亲说不要去了。我哭着坚持要去。父亲拗不过,就对我说:“要去你自己走路去,我可不背你。”我欣然答应,可是走出村子没多远,我就走不动了。我不敢看父亲,父亲却一声不响地在我面前蹲下来,把他略显单瘦的背脊给我,一直将我背到镇上。那天,看戏的人特多,我们去得太晚,黑压压一大片人,我们根本无法挤到前面去。父亲踮着脚尖把我举起来,让我骑在他肩上,两腿紧紧夹着他的脖子,这样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台上的戏。我看到精彩处忘形地扬起小手欢呼起来,身子在父亲肩上一晃一晃的,记得父亲的脖子上是湿淋淋的,连我的裤子都被润湿了。我懂事以后,我才想到父亲那天根本就没有看到戏,他一直踮着脚尖站在那里。直到下午看完戏,他再一声不响地把我背回家来。父亲去世了,我这颗心就像缺了血脉,我这棵树苗就像断了根本。一九五九年冬天,是我读师范的最后一年,日子愈苦了。我从衡阳回到家,母亲问我在学校吃不吃得饱,我说学校的菜一点油也没有。其实家里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食油了。父亲一声不响地听我们说话,后来他默默地走出去了,一夜没回来。他那时在生产队的油坊榨油,那是一种很原始的手工作坊。平日要依靠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推动沉重的榨油车才能将油籽榨出来。可是那一夜父亲一个人在油坊里,把已经榨干的油枯重新码到油车里,独自一人推动那沉重的油榨,整整榨了一夜才榨出几两油来,早晨交到母亲手里,叫母亲炒点有油的菜让我带到学校去吃。我一直不敢想象父亲一个人在那油坊榨油的情景。父亲是那么单薄、那么瘦弱,他是用了怎样的力量从油枯里榨出来的呢?我吃到有油的菜,觉得 那不是从油枯里榨出来的油,而是从父亲营养不良的单瘦身躯里挤出来的血。今年清明,我去祭奠父亲。在父亲那芳草萋萋的坟前,我忽然想,父亲如果活着也还只有八十多岁。如今十九年过去了,我们大家都好了,这样的日子是父亲生前做梦都想象不出的。可是苦命的父亲呢?他已在黄土堆里永远地沉默了。春雨潇潇,打湿了青山,打湿了绿树,打湿了父亲的坟墓,也打湿了我的衣襟。然而,我却一动不动地默然而立。绵绵春雨,把我的心也打得湿漉漉的了。夏丐尊《命相家》我因事至南京,住在××饭店。二楼楼梯旁某号房间里,寓着一位命相家。房门是照例关着,这位命相家叫甚么名字,房门上挂着的那块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写着甚么,我虽在出去回来的时侯,必须经过那门前,却毫未曾加以注意。有一天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刚走完楼梯,见有一个着洋服的青年从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门半开,命相家立在门内点头相送叫“再会”!那声音很耳熟,急把脚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刘子岐。“呀!子岐!”我不禁叫了出来。“呀!久违了。你也住在这里吗?”他吃了一惊,把门开大了让我进去。我重新去看门口的招牌,见上面写着“青田刘知机星命谈相”等等的文字。“哦!刘子岐一变而为刘知机。十年不见,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甚么一会事?”我急问。“说来话长。要吃饭,没有法子。你仍在写东西吗?教师是也好久不做吧。真难得,会在这里碰到。不瞒你说,我吃这碗饭已有七八年了,自从那年和你一同离开××中学以后,就飘泊了好几处地方,这里一学期,那里一学期,不得安定,也曾挂了斜皮带革过命,可是终于生活不过去。你知道,我原是一只三脚猫,以后就以卖卜混饭了。最初在上海挂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来。”“在上海住过四五年?为甚么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谈及呢?”我问。“我改了名字,大家当然无从知道了。朋友们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这口江湖饭,也无颜去找他们,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会知道刘知机就是我吗?”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不知从何说起。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二位顾客。一个是戴呢穿长袍的,一个是着中山装的,年纪都未满三十岁。刘子岐———刘知机丢开了我,满面春风地立起身来迎上前去,俨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间号数告诉了他,约他畅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十年前的中学教师,居然会卖卜?顾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识阶级中人?感慨与疑问乱云似地在我胸中纷纷迭起。等了许久,刘知机老是不来,叫茶房去问,回说房中尚有好几个顾客,空了就来。“对不起!一直到此刻才空。”刘知机来已是黄昏时侯了。“难得碰面,大家出去叙叙。”在秦河畔某酒家中觅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大家把酒畅谈。“生意似很不错呢。”我打动他说。“呃,这几天是特别的。第一种原因,听说有几个部长要更动了,部长更动,人员也当然有变动。你看,××饭店不是客人很挤吗?第二种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学的毕业生都要谋出路,所以我们的生意特别好。”“命相学当真可凭吗?”“当然不能说一定可凭。不过在现今样的社会上,命相之说,尚不能说全不足信。你想,一个机关中,当科长的,能力是否一定胜过科员?当次长的,能力是否一定不如部长?举一例说,我们从前的朋友之中,李××已成了主席了。王××学力人品,平心而论,远过于他,革命的功绩,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还不过一个××部的秘书。还有,一班毕业生数十人之中,有的成绩并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绩很好,却无人问。这种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该用甚么方法去说明呢?有人说,现今吃饭全靠八行书。这在我们命相学上就叫‘遇贵人’。又有人挖苦现在贵人们的亲亲相阿,说是生殖器的联系。这简直是穷通由于先天,证明‘命’的的确确是有的了。”刘知机玩世不恭地说。“这样说来,你们的职业实实在在有着社会的基础的。哈哈。”“到了总理的考试制度真正实行了以后,命相也许不能再成为职业,至于现在是,有需要,有供给,仍是堂堂皇皇的吃饭职业。命相家的身份决不比教师低下,我预备把这碗江湖饭吃下去哩。”“你的营业项目有几种?”“命,相,风水,合婚择日,甚么都干。风水与合婚择日,近来已不行了。风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泽及于子孙。现今一般人的心理,顾自身,顾目前,都来不及,那有余闲顾到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呢?至于合婚择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间盛行恋爱同居,婚也必‘合’,日也无须‘择’了。只有命相两项,现在仍有生意。因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寻机会,出路与机会的条件,不一定是资格与能力,实际全靠碰运气。任凭大家口口声声喊‘打破迷信’,到了无聊之极的时侯,也会瞒了人花几块钱来请教我们。在上海,顾客大半是商人,他们所问的是财气。在南京,顾客大半是‘同志’与学校毕业生,他们所问的是官运。老实说,都无非为了要吃饭。唯其大家要想吃饭,我们也就有饭可吃了。哈哈……”刘知机滔滔地说,酒已半醺了,自负之外又带感慨。“你对于这些可怜的顾客,怎样对付他们?有甚么有益的指导呢?”“还不是靠江湖上的老调来敷衍!我只是依照古书,书上怎么说,就怎么说。准不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顾客也并不打紧,他们到我这里来,等于出钱去买香槟票,着了原高兴,不着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对他说‘就快交运’,‘向西北方走’,‘将来官至部长’,是给他一种希望。人没有希望,活着很是苦痛,现社会到处使人绝望,要找到希望。恐怕只有到我们这里来,花一二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命相家敢自任为救苦救难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现在的中国社会可以这样说。”话愈说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他的话既诙谐又刺激,我听了只是和他相对苦笑,对了这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不知再提出甚么话题好?彼此都已有八九分醉意了。《甲子谈鼠》夏衍
  我是庚子年出生的,肖鼠。今年又逢甲子,忽然想起写点应景文章,谈谈老鼠。
  远古以来,我们中国人不论在文化上、在科学上,都对人类进步,作出过很多很大的贡献,但遗憾的是作为四害之首的老鼠,现在已经科学家证明,它的原生地是中国中部,而它的危害则已经遍及世界。
  在我念大学的时候,老鼠的原产地是什么地方,在科学界已经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那时大部分动物学家都认为老鼠原产于墨西哥,但也有人认为原产地是中国,有些专家还认为欧洲之有老鼠,是成吉思汗西征时带到东北欧的。直到近年,由于我国考古发掘的进展,在安徽潜山发掘出了距今五千五百万年前的晓鼠和它的牙齿化石,接着,又在湖南衡东发现了距今五千万年的钟健鼠化石。经过我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学和哺乳类动物学专家的研究,证明了晓鼠是最接近鼠类祖先的动物,它的起源可能上溯到八千万年的白垩纪中期。这一判断现在已经得到了世界上许多哺乳类动物学专家的承认,因此,老鼠这种害物原产于中国中部这种说法,似乎已经是难于推卸的了。
  老鼠这东西有百害而无一利,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要举它的罪状,可能不止十条,其中最重大的,一是糟蹋庄稼,二是传染疾病。现今世界上鼠口远远超过人口,有些地方鼠口是人口的三倍乃至四倍。据一九八三年秋在安徽合肥召开的老鼠问题研究会的材料,据说地球上现有各种老鼠一百亿只,而每年被老鼠消耗的粮食为二千亿斤;至于传染疾病,一般人只想到鼠疫,而其实,鼠类会传染多种疾病,单讲斑疹伤寒,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苏联和东欧,这种疾病就夺去了几百万人的生命。
  人类是聪明的,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终于消灭了天花、霍乱,可是直到现在,尽管不断地发动灭鼠运动,而鼠口还在继续增加,这是什么原因?也许可以说,这和野火烧不尽的野草有相似之处。老鼠之所以难以消灭,它的厉害之点有二:一是生命力强,二是繁殖力强;前者是它能适应各种最恶劣的环境(甚至有人说,原子弹废墟上最早出现的动物是老鼠),和人类共处的,就是我们常见的家鼠,在田野的就是田鼠,它的牙齿特别锋利,不仅木竹建筑的房屋,连水泥墙壁它也能够打通。它聪明狡猾,古来有黠鼠之称,它不仅能挖洞,而且会积粮,我还看到过两只老鼠合作,偷走一个鸡蛋。老鼠生命力强的另一个特点,是它什么东西都吃,从五谷、蔬菜、植物根块(土豆、白薯、甜菜……),到肉类、皮骨、甚至人类穿用的皮鞋、钮扣。生殖力强,那更是近于奇迹;一只母鼠出生后三个月就能受孕,每年可以怀胎十次,每胎可以生仔六七只以至二十只!
  根据以上的特点,细菌学界泰斗真萨博士(Zinsser)在他的名著《老鼠·虱子和历史》中指出:在所有脊椎类动物的哺乳类动物中,只有老鼠和人类有特别相似的特点。一是食物方面,一般动物草食类和肉食类是分得很清楚的。牛羊、斑马、长颈鹿等等都是草食类,虎、豹、狮子都是肉食类(猫狗之类长期被人驯养的家畜除外),而老鼠则和人类一样,什么东西都吃,因此近年来非洲酷旱,象和其它草食动物大量饿死,而鼠类却照样繁衍,不受影响;二是生殖方面,一般动物,多数是每年发情一次,最多也不过两次,而老鼠则和人一样,每月都可发情,都可受孕,因此,保加利亚一位妇女一胎生了六婴,新闻媒介,就要大肆宣传,而老鼠一胎生下十六、七只,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奇闻。
  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千百年来未能消灭乃至控制鼠类的繁衍,这使我想起了世界上的生态平衡和某种稀有动植物的保护问题。从《诗经》里的“硕鼠硕鼠,毋食我黍”算起,中国人吃这小动物的苦头,最少也有几千年了,人口十亿,听了谁也害怕,鼠口百亿,倒反而无可奈何。这说明要保持生态平衡,必先从食物和生育这两方面着手。去年四川箭竹开花,熊猫遭灾,我们当然要全力抢救保护。但从熊猫本身来说,它们逐渐减少乃至濒于绝灭,一要怪它自己的偏食,二要怪它自己生殖力太差。我有一种痴想,万物之灵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能不能针对它们这两个弱点下点功夫,让这种雅俗共赏、老少咸欢的动物不仅不绝灭,反而更繁衍呢?我看是可以的,熊猫并不笨,福州和上海动物园里的熊猫都学会了杂技,我也看见过它们吃竹叶以外的食物。熊猫生殖力弱,这倒的确是个难题,生物学家是不是可以把它作为课题,认真地攻一攻这个关呢?
  根据客观环境的变化,一些生物要绝灭,这也是一条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恐龙这种大家伙,不是早在几千万年之前就绝灭了么?但是对于哪些东西可以让它绝灭,哪些东西必须予以抢救,我想我们人类似乎应该有个主动的抉择,应该有个方案的。蚊子、苍蝇、老鼠是完全应该绝灭的,打麻雀则是一桩冤案,尽管平反了,但繁殖不快,还当加以保护。麻雀也是杂食鸟,主要吃的是害虫,因此它是益鸟,为了消灭害虫,为了生态平衡,我希望农村收购站不要再收禾花雀,饮食店的菜单上也应该删除这一珍肴了。
  写到这里,在美国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加州大秃鹰真的快要绝灭了,报上说,这种两翅伸开时长达三米的大鸟,现在除了饲养在动物园的之外,自然界只有十七、八只了。美国是自称大力保护生态平衡的国家,加州大秃鹰为什么会遭到如此不幸呢?其原因完全和熊猫相似,一是这种秃鹰是肉食鸟,但没有捕杀地面兽类的本领,而主要以地上的兽尸为食,工业发达,城市面积扩大,狐兔之类的腐尸少了,它的食物也相应减少,同样,它的生殖力更弱,据说它两年才生一个蛋,而这一个蛋的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甲子谈鼠,却说了些对鼠不利的事,这真是没有办法。《响在心中的水声》萧白这个夜晚,你做些什么或想些什么?这个夜晚,上去千百年,下来也千百年,甚至更长更久的夜晚;这个夜晚,眼前是灯火,眼前是星光;这个夜晚,门前有风走过,留下一丝丝清凉,秋季要来了,夏季正在逝去。这个夜晚,这个夜晚,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水声,一片哗哗的水声。你是否也有类似的经验?在似醒非醒中眼前忽然出现一些意外的景象:一只风筝,一个陀螺,一枚生锈的铜币,一棵果实累累的银杏树,或是一张笑脸,一张哭脸,有时也可能是一阵鸟叫……它常常令我困惑,不过有时候也是一种快慰,像这片水声,似是无端必也有端,它的起端在过去的时日,一度接触,一度熟悉,一度,因为这个夜晚,一声声从沉淀的心中爬出来,从认为早已遗忘的记忆里爬出来,过去并未完全过去,至少并未彻底湮灭。在水声里,眼前出现一条溪流,一条小小的溪流,淌出荒谷,淌过丛林、断崖和飘着炊烟的村落,淌向遥远的平原。我从上面认识的蜿蜒与流失,流失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大概不可能记得生命的第一口吮饮了吧?我们都经过第一口吮饮,这第一口是一切的开端,从此步上人生,从此开始去迎接未来。这第一口多半是一小匙黄连汤或母亲的乳浆。无论是黄连汤或是母亲的乳浆,都是第一口,也都脱不了溪流的关系,我确是如此。居住在那条溪边的每一个人也是如此,因此可以说第一口饮进的便是水声。似乎不必去追问何以要用黄连苦汤作开口?就是母亲的乳浆也甚少甘味,你从这上面体味到什么吗?我明白如此进行的一次传递仪式,传递着人类的“源远流长”,传递着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免的遭遇。我自然有充分理由去想这条溪流,和追溯它的性情。水声唱过去,唱过那个匍匐两岸的山村。记不记得挤挤挨挨的青色大宅院,巍然的门台上镶着兽头。一只角的兽头,他们说是麒麟,谁又见到过麒麟?眼睛里的许多事物都是不曾见过的,一点一滴来自上一代的流传。既然如此说,也便如此相信,因而过了数百年,脑子里仍有一只麒麟,甚至增添了“麒麟送子”另一种抽象。抽象由于单调而扩张,道士的符咒,乩童的颤抖,玩戏法的汉子又来了,在宅院门外,耍着刀剑,或刀劈活人,毕竟发生了一次血淋淋的惨剧,仍然不能刺醒习惯的沉迷,于是第二年又回到了原样。大门上当然有一对铜门环,门环衔在狮口里,第一次叩击响起清脆的叮当,从这声音里系着煊赫家世与时间的失落。然而没有人会去理会,至多欣赏一番满壁涂着的古老,也只是偶然欣赏。古老与不古老并不深究,他们看古老如看现在,甚至十分嗜好于这份古老。你可曾留意过屋瓦下面的演出吗?几乎每一片屋瓦下面都在上演生生死死。我记得小时候用杀死的蚱蜢或蜻蜓去诱逗成群的蚂蚁,后来换了人,一个个人,我后面的人。每听到先一响后三响的锣声,后面必然跟随哭泣的行列。我也听熟了飞凤坡上的山风,日夜卷起沸腾的松涛,在那些年月里的年岁,还不懂得去拾松子,就算拾一次松子,也是为了给炉子生火。极单纯的愿望,倒是喜欢看醉卧在青石阶上的汉子。在那些黄昏,风又走在他的身上,扇着鼾声。属于穿凉亭的凉凉石阶,夏日的午后逃避炎热的所在,通常也在此时在此地出现木莲豆腐的担子,在这岛上叫做爱玉冰。放了许多青梅、红丝和薄荷水。那情形也出现在祠堂门口,和祠堂门口的井水一样清凉。那口水井却是一个故事,说是挖到相当程度时,闻到了下面人家的鸡啼犬吠呼儿唤女之声。人们相信“三十三天天上天”,既然天上有天自然地下也有地,无非为了形容它的深度,因为有如此深,井水才得如此清凉,或者说它的清凉由于它有如此深度,那样地骄傲着关于一口井的成就。我们也有许多时间在向井中找寻下面的世界。其实它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天冷时会冒热气的水井。这口水井一度被木盖封锁,在战争接近的年头,战争的另一方,曾卑鄙地在井中下过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药。战争,也在那时认识了战争的面貌。搂抱庙宇中的高大石柱,搂抱着斑驳纷纷与接受一份透心的森寒,以及普遍浮现的古铜色的脸膛,以及,以及,我似乎越想越远了。不过我必须说,这些并非与水声全然无关。一条溪流有有形部分,也有看不见的无形部分,无形部分也是最深刻部分。几乎川流在每一个生活在这溪边的人们的身上,它像是一些脉络,盘踞于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特别在这个夜晚,在我走出来许多年许多年后的夜晚,似乎一下子排开了层层遮拦,以致溪流的形象与水声的活跃变得十分裸露,我闻到它的呼吸,听到它的呐喊。我看到一堆堆三月升腾的云树,我看到烟雨漫过的荒郊,我看到布谷鸟翅膀底的半裸身子,与阳光照射的天空对峙,汗水从背脊滚向泥土,犁锄响起叮当,我看到深夜的石灰窑山谷,冒出熊熊烟火,捏铁锤的粗壮胳膊,鲜明的线条刻画出另一种粗犷的纹身,你说它原始,它本来原始,原始最是流行,原始流动过忽上忽下的村道,原始留在粗糙的石板桥上,和更多的原始生根于脑袋。本来原始,我们本来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的后代。胡子爷爷在这时衔着长烟袋走来,双襟头布鞋跨过由水声裂开的两岸。嘴里吐一口口悠闲。如果坐下来,坐下谈谈,谈着某家某户,谈一窝猪八胎,谈新媳妇眼睛“萝卜花”,谈雷殛的大樟树,蝉声,灶台上冷却的荷叶粥、长板凳、艾香,老祖母的蒲草扇,那么多的手姿,蒲草扇打出节奏,拍落乱投而来的萤火,从脚下踏死的影子,去预卜一年收成。总是听说:“银河直,稻结实。”我常常怀疑银河,银河里有水无水?无水的银河何以叫河?但是从此让我知道银河,知道鹊桥,知道牛女两宿,知道说“七簇扁担短拄稻桶星,念得七遍会聪明”。我希望聪明,也如是相信,于是深闭一口气,一口气念上七遍。老祖母说“白娘娘与许仙”,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也许太幼小,不需要那么多凄哀,宁愿由自己去编织新奇。在溪边挖口小井,种小鱼、小虾,种头上飞过的云彩与天空的颜色,满山去找毛栗树,一条长长藤蔓上垂挂一只只如铃的酸梨。那年,第一次攀上狮子岩,去摸触岩石狮子的双目,岩石狮子的双目迷信着人们的幸福,那年小堂姐要出阁了。带我去的也是小堂姐。反正离不开传说,传说流行在夏夜的晒谷场上或冬季的炉边。愿不愿听听棋盘桥酿成的悲剧?或许理应说溪流是导演,大雷雨之后突发的山洪是导演,而这一悲剧中的第一主角是我的伙伴。山洪来时他和棋盘桥一起坍落水中,我目睹他的升沉,一声声挣扎出呼救声,岸上投下们竹竿,绳索,和杂乱的脚步,山洪如愤怒的奔泻,难怪被说成“出龙神”了。呼救声渐去渐远,终于不见人影。叹息无补于事,事实上那位伤心的母亲几天后离开了山村,她说不愿也不敢再见到这条溪流。溪流似乎是罪魁祸首,但对它既无法惩罚又无法饶恕,走也许是理所当然。她走得很远,远去上海,然而第二年夏季却传来了死在曹娥江上的消息,据说是自己从船头跃入水中的。这条溪流正好注入曹娥江,那么他们母子会合了。至于那位活着的父亲,从此放下耕作,每天守着桥头,不用问以后了,以后传遍河水鬼的恐怖,在落日之后,我们被禁止走近溪边。虽然无人见过河水鬼,偏有红肚兜、蓝头发、绿眼睛一说。不过时间会使一切平息,不久棋盘桥修复后,溪水中又有戏水的孩子。青石埠头上,洗衣妇的捣衣声,更是一年继一年,一个清晨又读一个清晨。生命既脆弱又顽强,一开始便是如此告白了,是以有许多时间处于绞扭,通常可以看到这两者的连锁。从这观点很容易在人们身上发现几乎属于对立的特点。一时强悍,一时驯顺,却又能捏塑成某种程度的和洽。甚至对爱恨也是一般情调,挤压到非生即死的短距离,这也正像那条出谷的溪流。对于溪流,依靠多于喜爱,它关连着生存,所以相信溪流就是溪流,不会去在意川流中谱出的水声,甚至无暇去一顾水声,我也只是偶然得着印象。那年躲避寒热,人们相信病由魔起,必须躲避。我被移到春福叔叔空下来的小楼。小楼半架溪上,一夜、两夜、三夜。窗外是老了的秋山,深静中水声在楼下哗然,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溪流。水声则宛如唤醒,唤醒着远来远去,唤醒着挣扎与欢笑。当热去冷过,窗洞中月落星移,水声也如挂入天空,和挂在对岸一排腐朽的旗杆上。而风总是摇撼后面的祠堂的檐角,角铃响出叮叮。你想到过旧时祠堂在那个空间里树立的尊严吗?每一位族长都有一副严肃的面貌,他们往大厅的太师椅上一坐,‘下面跪着的便是待罪子孙。小时候我就看过一次这种场面,一对远房的叔嫂,好像是说通奸吧,被邻居送进祠堂,他们的手脚捆绑,脑袋低垂胸前,那位叔叔偷偷地眇着坐在上面的胡子脸,看这些脸上的嘴如何动法,是“沉水”还是“逐出”?幸好那年那时溪中的水潭浅了,听到锦山爷爷说“请家规”。家规刻在一对发光的檀木板子上,板子对着男子的光屁股挥动,挥出一阵劈啪,板子上立刻沾上了受罚者的鲜血,而且永远无法抹掉,然后看着他跛着腿走出村口。那位女的从轻发落,掌颊之后由她回去。然而第二天发现她悬梁自尽了。从祠堂大门,正月里牵出龙灯,正月十六在九里坂和黄姓展开械斗。两姓结怨因一块祖上的坟地,械斗进行了百年,械斗有大有小,小时动动棍木,大时搬出真刀真枪。我不明白祠堂与溪流如此贴近,像是两条血管,插入同一个身上。自然溪流之水也视为血液了,其珍视的程度甚至胜过血液,为一注水不惜流血,于是一场命案又一场命案,都由争水而起。为一注水,父亲在夏日的滩头守着长夜,用水车、吊桶汲水去润湿龟裂的土地,听到水声的哗哗流动,在脸上出现笑的满足。没有太多的奢望呀!归结起来几个字:一头牛、一张犁、一仓谷、一房面团团有福相的媳妇。可是又不免听到苦旱祈神的法螺。狮岩山上席棚里供着比我养在小井里还小的鱼虾,却硬说是东诲龙王,从两百里外迎来,法螺呜呜,呜呜之声凄凄,这时才知人间的无奈。凑巧来一场雨,又多一分虔诚。古老有时是一种愚骏,然而也是一种凭借。流行着一句话:“靠天吃饭。”秋收后一场野台戏,溪边的野地上搭起戏台,收割后的田地布满凌乱的脚印。半夜之后,打瞌睡的戏子,打瞌睡的观众,打瞌睡的小贩,溪流的水声静了,静在走来的冬季里。不错,这个夜晚我想的就是这些,由水声引出来的,耳朵里还是水声,水声响着哗哗,哗哗地响远去,你想不想?作者介绍:萧白(一),浙江诸暨人。台湾作家。著有散文集《响在心中的水声》、《浮雕》等《黄昏》萧也牧大年夜,下丁场大雪。初一清早,我开开房门,只见老房东翻穿着黑羊皮袄,在牲口圈里备牲口。我说:“大年初一还出门?”“昨儿黑夜,过了一宿的军队,你不知道?”他说着,对我扬扬拳头。“你这是去送差?”他挤着一只眼睛点点头,手按驴背一跳,横坐在驴背上,冒着雪走了。走不多远,他又回过头来,吹着口哨,对我不住地点头。这房东是个逗人乐的老汉,平时走着道,总好自言自语,夜半起来给驴儿添草,也是说不完的话:“看你这副穷相!干草都没吃过?甭看你鼻子长的白,我不希罕你!敢许把你下了锅!”正月十六,时近黄昏,忽听见院子里劈劈拍拍一阵响。我掀起草帘,只见老房东在当院升了堆火,抓起把把墨绿色的柏树枝枝往火里搁。火上烤烤着几个馍馍。这是山乡的一种风习,每年到了正月十六都是如此的。他顺手抓起个馍,对准我的怀里一扔,眯着眼睛笑笑说:“吃口柏灵馍,烤烤柏灵火,一年没病痛!”这时候,传来一声长一声短的吆喝:“驴——回——呵!驴回呵!”老房东紧着拉开了栅栏门。驴儿不慌不忙地走进门来,把鼻子挨在老房东的肩膀上,摇晃着大脑袋,哼哼着喷出雾一般的白气。驴儿见了火堆,不敢往前走,远远地伸长脖了嗅嗅。“来来来,你也烤烤!”老房东握着驴儿的蹄,往火堆边拉。“叭!”的一声,不知道是火光吓着了它,还是烫着了它,猛一下把老房东推了一个筋斗,差一点儿没跌在火堆里。老房东爬起来,拍拍一身的土,把毡帽壳往后脑勺一搡,双手叉着腰,气咻咻地骂起来:“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老头儿哪一点错待了你?嗯?”那驴儿一纵窜过了火堆,钻进圈去,若无其事地把鼻子伸到空槽里,挨着槽边擦来擦去。我问:“这驴几岁口啦?”他捏着三个指头说:“七岁口,正当年——那天给你们机关到灵山去驮炭,我和它两个,统共驮了二百四十斤,咱背了四十斤,它驮了二百斤。咱村去了十多条牲口,数它先回来!”“合多少钱买的”“嗨!没花钱,这是咱的胜利果实!”一提起这条驴来,他就说不断头了。这村的穷人多,在旧社会里,人们碾下了米,留下了糠;磨下了面,留下了麸子。好的全给了地东家,也不够交租子。冬天,他向村里的妇女们赊下几对鞋,去山西换猪鬃,混个半饱,挣个零花。事变前一年,他挣了一头驴的钱。到腊月二·十三,他牵着条驴过了龙泉关,宿在一家店里,直住到小午夜傍黑,他想,这时候了,东家总该回去了吧。哪知道他才进家门,东家正在屋里拍桌子,踢板凳,祖宗三代的骂。他扭头紧拉着牲口就往外走,没走出村口,后领被东家一把揪住了。他老伴一边嚎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赶来。“东家东家!这牲口可不是我的,是替人家捎来的——”他说。东家劈手夺了他手里的缰绳:“老天爷的也一样,反正今天清不了租,甭想要这牲口了!”老两口拧住缰绳死活不放。东家飞起一腿,冲着老房东的小肚子一脚,痛的他倒在地上乱滚,吓的那牲口也是乱蹦乱跳。大年初一,他就起不了炕丁。老伴两眼哭得鲜红,嫌他回来得太早了。过了几天,他才想起连牲口上的龙头也给东家拿走了。卖牲口不卖龙头,这是老规矩。他想,我穷是穷,可也得讨个吉利呵!就支了根棍去要。这一回东家倒还开通,一边笑着,一边解下龙头扔给他:“你这一辈子还想喂牲口么?”他一听这话,不知怎的,眼窝里热剌剌的,那年他快五十岁却像孩子似的哇哇哭起来。年上秋里,他听说要清算斗争,拿定了主意,没等开清算大会,就先跑到东家那里去望了望,恰好有头驴在,他想这一下就闹对付了。在清算大会上,人要东家赔驴。“早卖了!”东家说。“赔钱也行!”大伙儿说。“早花了!”“不赔可不行!”说也怪,当真东家那驴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后来东家的长工悄悄的对他说,那头驴寄在葫芦沟东家的闺女家里了。他连忙跟上这村的几个干部,到了葫芦沟,和当村的负责人一说,才把牲口拉回来了。他这么一说,使我想起半月以前的事情来。那天下午,他牵回一头驴来,他老伴忙着找干草煮料豆,跑出跑进,像来了亲戚一样。只听得老房东说:“看着你待它比待我还亲哩!我也是走了一天了,你就不先给我做点吃的?”接着老两口又是说又是吵又是笑,像是一对年轻的夫妻。那时候我才搬到这里来住,忙着拾掇屋子,没顾上问,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儿。“后来东家没来闹吧?”我问他。“不!第二天他就来了。可是没有闹。我说,牲口我牵了,你有什么意见?提吧!嘿嘿嘿嘿他干笑了几声,慢声慢气的说,你甭着急,我不是来要牲口的,我想,我也讨个吉利,你把牲口上的龙头还给我吧!我说,那行!解下龙头扔给他了。我可没有说:你这一辈子还想喂牲口么?“后来,我说去买一个新龙头吧!我老伴说,甭了!她在放着陈年古董杂七杂八的搁板上,掏出了一个龙头来。一看,那就是当年东家牵走了驴,又去要回来的那个!”他说到这里,忽然腾的站了起来,瞅了瞅他的驴,瞪着眼大声说:“你呸!你算是看扁了我啦!你这一辈子还想喂牲口!可不!如今我就喂上了!你怎么啦?你是个什么东西!”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惊动了他的老伴,以为他在和谁吵嘴呢,赶紧从屋里走出来,一看这情形,她又止不住笑了:“看你寒伧不?知道你有了一头牲口了,叨叨叨的说不清啦!”“说你是个老顽固,一点也不假!我给你说说咱这老伴的顽固劲儿吧!”老房东向他老伴努努嘴,“我要回了这头驴,她对我说,换头牛吧!我说你是什么主意?她说,牛不用应差,省事多了。这句话可把我惹火了,我好好训了她一顿,我说,你他妈的吃水忘了掘井人啦!我这牲口是怎么得来的?没有八路军给咱撑腰,别说驴了,你连根驴毛也摸不到。”这可把他老伴说急了,忙说:‘你连玩笑话也不让说?就数你进步!旁人都是没心肝的?”老房东还想一个劲儿说下去,他老伴也正想争辩,哗啦啦啦一声响,回头一看,原来那驴把搁板上一大捆大叶子烟连搁板叼下来了!于是老两口手忙脚乱的赶去拾掇,老房东又嚷开了:“看你这灰鬼!如今解放了你啦,你它妈的吃了草料还不算,还想吃烟啦?你……”,这时候,院子里的柏灵火越烧越旺,照得人脸通红,驴身上的毛茸,闪着乌亮的光采。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夜,在阜平抬头湾作者介绍:萧也牧(—),浙江吴兴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山林纪事《枯叶蝴蝶》徐迟峨眉山下,伏虎寺旁,有一种蝴蝶,比最美丽的蝴蝶还要美丽些,是峨眉山最珍贵的特产之一。当它阖起两张翅膀的时候,像生长在树枝上的一张干枯了的树叶。谁也不去注意它,谁也不会瞧它一眼。它收敛了它的花纹、图案,隐藏了它的粉墨、彩色,逸出了繁华的花丛,停止它翱翔的姿态,变成了一张憔悴的,干枯了的,甚至不是枯黄的,而是枯槁的,如同死灰颜色的枯叶。它这样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它还是逃不脱被捕捉的命运。不仅因为它的美丽,更因为它那用来隐蔽它的美丽的枯槁与憔悴。它以为它这样做可以保护自己,殊不知它这样做更教人去搜捕它。有一种生物比它还聪明,这种生物的特技之一是装假作伪,因此装假作伪这一种行径是瞒不过这种生物——人的。人把它捕捉,将它制成标本,作为一种商品去出售,价钱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把它捕捉得再也没有了。这一生物品种快要绝种了。到这时候,国家才下令禁止捕捉枯叶蝶。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国家的禁止更增加了它的身价。枯叶蝶真是因此而要绝对的绝灭了。我们既然有一对美丽的和真理的翅膀,我们永远也不愿意阖上它们。做什么要装模作样,化为一只枯叶蝶,最后也还是被售,反而不如那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的蝴蝶到处飞翔,被捕捉而又生生不息。我要我的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我愿这自然界的一切都显出它们的真相。《翡冷翠山居闲话》徐志摩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来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鍼。《失去的森林》许达然你大概还记得我那只猴子阿山。你第一次来的时侯,我带你上楼看它,它张大着嘴与眼睛凶狠瞪着你的友善。我说你常来,它就会很和气了。可是我不常回台南,你不常来。那时我在台中做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就读自己喜欢读的书。那时薪水用来吃饭买书后已没有剩钱回家,回家对我竟然是一种奢侈。即使有钱回家,也难得看到为了养活家跑南跑北的父亲与为了点学问背东背西的五个弟妹。即使看到,也难得谈谈。即使谈谈,谈东谈西也谈不出东西来。回家时总还可以看得到的是母亲,因为家事是她的工作,还有阿山,因为跑不了的它总是被关在楼上。但我因太久没回家,它看到我时,张大着嘴与眼睛陌生地瞪着我的亲切,摸摸头,好像想些什么,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我这个不常回家的人。即使它还认得我,我也只能和它一起看天,而不能和它聊天。猴子就是猴子,和人之间少了些“组织化的噪音”————语言。这些噪音竟然是很长的文明。它不稀罕文明,但却被关在文明里,被迫看不是猴子的人人人人人人。看人和人争挤,人早认为猴子输了,不愿再和它打架。而且人看久了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所以我回家,对它只多了一个没有什么可看的人。在家三四天,我和它又混熟时,就又离家了。我说我走了,它张大着眼睛淡漠看着我这个自言自语的文明。我离家后,大家都不得不忙些什么。只有母亲愿意告诉我阿山的生活,但母亲不识字。其实猴子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可以特别叙述的。活着不一定平安,平安不一定快乐。而要让猴子在人的世界里快乐不一定是它所愿意的文明。我没问过阿山快乐不快乐,是因为它听不懂这噪音,也是因为我一向不问那个问题。记得从前有人问卡夫卡是不是和某某人一样寂寞,卡夫卡笑了笑说他本人就和卡夫卡一样寂寞。阿山就和阿山一样寂寞,它的世界在森林,我不但没有一棵树,我连种树的地方都没有。我就知道它在一个不属于它的地方,一条不应属于它的铁链内活着。是我们给它铁链,它带上后才知道那就是文明。是我们强迫它活着,它活着才知道忍受文明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既自私又残酷,却标榜慈悲,不但关人也关动物。后来接连有两个冷冷的礼拜,它都静坐一个角落,不理睬任何人。连我母亲拿饭给它吃时,它也没像以前那样兴奋蹦跳,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母亲以为天气转冷它不大想动,但猴子突然的斯文反使她感到奇怪了。有一次要给它洗澡抱起它时,才发觉铁链的一段已在它的颈内。兽医把阿山颈内那段铁链拿出来的时侯,血,从它颈内喷出,从铁链滴下……我仿佛又看到它无可奈何的成长。长大不长大对它都是一样的,只是老而已。但我们仍强迫它长大。颈上的铁链会生锈却不会长大。它要摆脱那条铁链,但它越挣扎铁链就越磨擦它的颈,颈越磨擦血就越流,血流得越我铁链越生锈。颈越破越大,生锈铁链的一段就渗进颈内了。日子久了,肉包住了铁。它痛,所以叫。它叫,可是常没有人听到。偶尔有人来看猴子,但看它并不就是关心它。他们偶尔听到它叫,听不懂,就骂:“吃得饱饱的,还叫什么?”后来,它也就不叫了。可是不叫并不表示不痛。它痛,却只好坐在那里忍受。人忍受是为了些什么,它忍受是为了些什么?它忍受,所以它活着。它活着,所以它忍受。如果铁是寂寞,它拔不出来,竟任血肉包住它。用血肉包住一块又硬又锈的寂寞只是越包越痛苦而已。也许那块铁是抗议,但拿不出来的抗议却使它越挣扎越软弱。也许那块铁是希望,那只能使它发脓发炎发呆的希望。铁是铁,不是寂寞,不是抗议,不是希望,所以拿出来后,它依旧无力和寂寞坐着和抗议坐着和希望坐着。生命对它已不再是在原地跳跳跑跑走走的荒谬,而是坐坐坐的无聊。荒谬的不一定无聊,但对于它无聊不过是静的荒谬而已。往上看,是那个怎样变都变不出什么花样的天。就算晚上冒出很多星,夜虽不是它们的铁链,它们也不敢乱跑。老是在那里的它看着老是在那里的天,也就无兴趣叫它了。就是向它鼓掌,天无目也看不见。往下看,是那条吃血后只会生锈的铁链。可是它已不愿再跟圈住它生命的文明玩了。从前它常和铁链玩,因为它一伸手就摸到它,如果不和铁链玩,它和什么玩?和铁链玩是和自己玩,和自己玩是欺负自己。后来它连欺负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往前看或往后看对它都是一样的,它看到自己除了黑以外没有什么意义的影子。但那黑不是颜料,它不能用来画图。而就连它这点影子夜也常要夺去。夜逼不了它睡,而它醒并不是它要醒。时间过去,时间又来。时间是它的寂寞,寂寞是它的铁链,这长时与铁链坐着与无聊坐着的文静决不是从前阿山的画像。可是母亲一个朋友很喜欢阿山的文静,一再希望我们把它送给她。可是母亲舍不得这养了七年已成了我们家一部分的阿山,一直都没答应。可是后来母亲想起我们这六个孩子,女的出嫁了,男的在外当兵在外做事在外读书。从前肯跟阿山在一起玩的都走了,留下也长大了的它看守自己跑不了的影子。家里除了我父母亲外,它看不到一些从前熟悉的面孔。它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我们知道它在哪里,但并不在家。母亲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从前我们这六个孩子和它玩的情趣而更加挂念着不在家的我们。母亲想起我们也忧心着阿山。想想阿山一向很喜欢小孩,想起把它送给那位有好几个还未长大离家的小孩的朋友,也许它可以得到更细心的照顾而会开心点,就把它送给朋友了。不久,阿山就死了。可是你一定还记得活着的阿山。你最后一次来的时侯,我带你上楼看它,它张大着的眼睛映着八月台南的阴天和你我的离愁。我说我这次远行,再回家时它一定又不认得我了,我说要是我们常来看它,虽然它还是不会快乐,但就不会那么寂寞了。《落花生》许地山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姐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那晚上的天色不太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我们都争着答应:“爱!”“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姐姐说:“花生的气味很美。”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的好处。”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之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荼蘼》许地山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与。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松姑娘,这枝荼蘼送占你。”他在我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愣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我哪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它的壳里,它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作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榴莲》许杰
  一
  因为是热带的关系,所以南洋的果子,有许多种,的确是我们在温带上生长的人,所没有看见过的。南洋的果子的特色,第一是大,第二是一年到头都有;至于第三呢,却是丑。真的,南洋的果子的确是丑的,──或者说,大部分都是丑的。若桃子,若苹果,若石榴,若葡萄,若柿子,……那样的娇艳,鲜明,圆润的果子,固然没有,但若雪梨,文旦,那样的淡默的果子,也不可多见。南洋的果子,最漂亮的,恐怕要算洋桃,因为颜色嫩绿而透明,比翡翠还要淡一点,觉得倒还可爱;但是,所谓洋桃也者,根本却不作桃形,圆形,而是长约二三寸,周围棱起四五条棱的,如三棱镜一般的东西。除此以外,是香蕉;香蕉固为我们所习见的,但并不美;再次之,是芭萝蜜,华侨们名之为黄兰的,虽然它的里面黄嫩如蜜,而它的外表,却如—个讨厌的蜂窠。至于芒果,红毛荔枝,木瓜,红毛单,马六果,山竹,酸子等,虽然各有各的特有的滋味,但用审美的眼光观察起来,都是个见得怎样美丽的东西。
  至于说到大,那真是使我们吃惊;因为如椰子,如榴莲,简直有大到径长一尺甚至二尺的。椰子是一种重要的农产品,我们平时在咖啡店中所饮的可可,便是由它制成的,它除了制可可以外,还可以制造许多种类的东西。至于榴莲,那更是一种奇怪的果子,它的大小,与椰子差不多,──但最大的,也有大到每一个有三十几斤重的,在没有几日以前,听说这里的市上竟然有发现一个重三十七斤的榴莲;据马来土人的迷信,说最大的榴莲是有神力,吃之当特别滋补而有力,于是这贩榴莲者,即以此居于奇货,后闻以重价,被一个马来人买去。──但周身有刺隆起,如中国古代的一种兵器,于铜锤外面,再装上毒刺。但这还并不奇怪,最奇怪的。却是它臭气。
  所以,榴莲是除了丑与臭以外,另外的—个特色,便是一个大。但是,这又臭又丑的果了,却有果中之王之称,在南洋的果子界中,占有很大的地位;即以其价格论,大概每个榴莲,亦在三四角至八九角以内,普通的果子,没有超出它的上面的。
  而且,据老于南洋的人说:
  “不会吃榴莲的人,南洋是留不久的;要久留南洋,非学会吃榴莲不可。”可知榴莲对于华侨的权威了。
  或者有人要说,同是一种果子,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又卖什么秘诀?但是,事实上的确如此,有许多人,对于榴莲,嗜之如命,大有每天非吃榴莲不可之概,──听说有些人情愿把衣服当了来买榴莲吃,──但在我们,不会吃的人,就是掩鼻而过之,还觉得恶臭绕鼻,呕吐翻心,难以排遣;更莫说要去亲近,更莫说要把它送入口里。所以,在会吃榴莲的人看来,吃榴莲是一件无上的享乐,但在不会吃的人看来,却是要比强迫他吃粪还要难堪了。在这种地方,孟子所说的:“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的话,恐怕不适用了吧!
  二
  关于榴莲的传说,听说是这样的。
  榴莲,便是留连的意思,是从“留连忘返”一句成语截下来的。所以说,能够吃得榴莲的人,便能够久留南洋。
  并且,关于榴莲的命名及其来源,还有这样一段传说的故事。
  所谓三保太监下西洋的事,在中国的历史上,是记载着的,大概是—件真实的故事,那时,所谓西洋也者的地方,到现在看来,已经证明是南洋群岛等地方,也是无疑的了。
  却说从前,三保太监带了许多大唐人士,到了南洋,便想在南洋居住;不料不同之人,家里皆有父母妻子,所以时常有“他乡虽好,总不是久留之地”的心思,高呼“不如归去”,或“回诗山去”的口号;于是三保太监无法可想,正在踌躇着,忽见昔日登岸时自己大便的处所,已长上一株很高大的树木,而树木上面,亦已果实累累。三保太监当即令人采了一个下来,一闻之下,觉得还有大便的气味;但掩鼻食之,则十分可口。于是叫所有跟来的人,都来尝一尝这奇异的果实,各人皆大赞美。过了几时,同来的人,都喜欢吃这种果子,而且已经成了“癖”了;于是大家都因为这异国的果子的鲜美,而忘记了故国的野菜的滋味,大家都安心下来,大有乐不思蜀之概。
  对于这种果子,我们的开辟南洋的第一人的三保太监,便把它命名为榴莲。于是乎所有从中国南来的人,只要一吃榴莲,就要“留连忘返”起来,作终老异乡的想头了。
  三
  我到南洋不久,就是榴莲成熟的时候,那时的市上,完全充满了一种类于猫矢的难闻的气味,而小贩们的连呼“榴莲”“榴莲”的呼声,也是充斥得满街满巷。在那个时候,我就从我的一个朋友的谈话中,得到了关于榴莲的一切。据他说,老南洋的人,或是生长在南洋的“土生”,一定会吃榴莲的;又说,新从中国南来的人,一定是不会吃的;因为对于它的气味还不惯;但是,你若是蹲久了,你便会渐渐的不觉得这种难闻的气味,慢慢的自然会吃起来,会嗜好起来的。
  从我听到了关于榴莲的一切后,我便直觉的觉得:榴莲,是整个的南洋的社会的象征。
  那时,我便如发现了一件什么宝贝一样,当即提起笔来,写一篇题为《南洋与榴莲》的小品文字,预备在报上发表,我那篇文章的大意,是说南洋的社会,从新从国内南来的人的鼻官中觉来,是充满了资本家的铜臭,帝国主义的羊腥臭,洋奴走狗们的马屁臭.以及那些目不识丁,却到处自充名士的马屙臭等等的,但是,等到蹲得久了,这些夹七离八的臭味,也渐渐的不觉得,而且,非但不觉得。反是觉得这些臭味竟是香味,而且,反是觉得,这许多混合的臭味,是可以膜拜的神圣了。于是乎,你在南洋,就能站足得住,于是乎,你就适应了这一个环境,于是乎,你可以乐不思蜀。
  这样的情形,不是正与榴莲相像吗,而这有奇臭且有美味的异果,不就是整个的南洋的象征吗?
  所以,反过来说,你新从国内南来的人,如果想久留南洋,如果想尝一尝这有奇味的异果的滋味,非把自己的嗅觉,换言之,即是非把自已的性情见解改造一下,务使合予这个奇臭的社会以后,是不可以的。所以,总结一句,要做老南洋的人,是非学会吃榴莲不可,换言之,即是非把自己的人格出卖,固有的节操出卖,见解立场出卖,主义人生观出卖不可的。所以居处南洋的至上的法宝,或至上的处世哲学,是捏鼻头吃榴莲;明白点说,便是忍臭的在帝国主义者的羊腥臭,资本家的铜青臭,马屁鬼的马屁臭中讨生活,而且,应该崇拜臭的神圣。
  大概就是这样,于是我在我那篇文章的结尾处,是喊两句“吃榴莲万岁!”及“榴莲似的南洋的社会万岁!”的口号,算为读文的完结。但是,便是这样的一篇文章,也碰了一次壁,因为据我们报馆的经理看了之后.说是不便登载,暂时留饭,容待磋商等等,让他搁起了。此中原因,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经理是一位老南洋、是一位会吃榴莲的人的缘故吧,但我也没有问;总之,这篇文章是给他抽起了。
  四
  过了一年,我因为要吃饭,我因为要生活,也真的把自己的脾气改变了许多。我在深夜自思,想起我的躯壳,因为每天吃饭而暂时保存,而我的灵魂,却也因为每天要吃饭,而给它出卖了埋没了的时候,心里便怦怦然发跳。我是真的在各种混合的臭味中讨生活,把自己忘记了吧!我真的精神上早已吃了榴莲,见臭不臭,把自己出卖了吧!
  但是,正在我自己这样担心的时候,而第二年的榴莲又上市了。真的不知为什么缘故,今年的榴莲的气味,的确没有去年的那么难闻。一面,也因为我在南洋,已经蹲了一年,而老南洋,会吃榴的朋友,也多夹交几个。于是,我被他们的言语的引诱,我几乎想捏着鼻头试一试。再想起《浮生六记》中的女主人公男主人捏着鼻子吃臭豆腐乳的故事,及世间有逐臭之夫等等的说话,我的尝试的心,是格外的切了。但是,我是一直没有尝试,不敢尝试,到了几乎要“回唐山去”的现在。
  有一次,我们的邻居的家人父了,在那边原始式的吃榴莲;他们以为和我客气,把一边已剖开了的榴莲,送了过来,但我还是没有接受。可是,这一次,我却对于榴莲的内部,作一个评审的观察。
  剖开后的榴,里面又分开一夹一夹,那可以吃的一部份,便三颗或四五颗一组的,躺在每一夹中。每一颗榴莲,都有一颗核,核长约一寸左右,核的外面,粘着如泥一般的作淡黄色的可以吃的东西,那便是榴莲。榴莲的滋味,便在这里,但榴莲的臭味,却也从这里发出。
  我是闻到了这种气昧,再看到这种形状,再看到我的邻居用一只手去挖那颗榴莲,而那如泥的,淡黄色的东西,粘在手上,再粘到嘴的四周,再用舌头去舐,去吮的情形,我不禁又想起三保太监的大便,想起人类的大便,以及南洋的社会的象征等,心里便要作呕,我忍着鼻孔的呼吸。把眼光避开了。
  我自己想,我的不会吃榴莲,恐怕便是我一生偃蹇的总因吧!我不能逐臭,我不能投人所好,更莫说要吃榴莲。我是决定离开南洋了,固然这榴莲般的南洋的社会我是可以离开了,但,这整个的资本主义的世界,整个的资本主义的社会,我将怎样离开呢?我的不吃榴莲,岂是根本的办法吗?《花园底一角》许钦文
  荷花池和草地之间有着一株水杨,这树并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很清秀,一条条的枝叶,有的仰向天空,随风摆宕,笑嘻嘻的似乎很是喜欢阳光底照临;有的俯向水面,随风飘拂,和蔼可亲的似乎时刻想和池水亲吻;横在空中的也很温柔可爱,顺着风势摇动,好像是在招呼人去鉴赏,也像是在招呼一切可爱的生物。
  在同一池沿,距离这水杨两步多远的地方,有着一株夹竹桃;这灌木比那水杨要矮,也要小,轮生着的箭镞形的叶子,虽然没有像那水杨的清秀,可是很厚实,举动虽也没有像那水杨的活泼,可是庄严而不呆板。
  比较起来,自然,可以说是水杨是富于柔美的,夹竹桃是富于壮美的。荷花池并不广,靠池一边的草地也不长,有了这两株植物,看去已经布满了池和地底界线,这在现在,自然也可以说是水杨和夹竹桃,筑成了荷花池和草地的界线了。
  在草地上,看去最醒目的,除了高高地摇摇摆着的一丈红,要算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叶丛中的红蔷薇了。如果视线移近点地面,就可在墙脚旁看到凤尾草,还有五爪金龙,在一丈红的近旁又有蒲公英和铺地金,还有木香;还有牵牛花,昂着头,攀附着一丈红,似乎想和这直竖着的草茎争个高下。
  至于紧贴在地面的,虽然看去只是细簇簇碧油油,好像是柔软的茵褥,可是如想仔细地弄清楚,不但普通中学校的博物教师要“嗳──”“嗳──”地说不出所以然,就是大学校生物系里底的教授,也难免皱一皱眉头呢。
  在池中,一眼看去,似乎水面上只有荷叶和荷花,可是仔细再看,就可以知道还有莲房,还有开着小黄花的萍蓬草。其实,只是荷叶和荷花,也就够多变化够热闹了。荷叶有平展着圆盘浮在水面上的,有黄伞般在空中摇摆着的,有一半已经展开一半还卷着勇气勃勃地斜横着的,有刚露出水面还都紧紧地卷着富于稚气的;也有兜着水珠把阳光反映得灿烂炫目的,也有已经长得很高,却未展开叶面,勇敢无比地挺着,显得非常有希望的。荷花,已经开大的好像盛装着的美女正在微笑得出神。还只开得一点的仿佛处女因为怕羞只在暗中偷偷地笑的样子。
  在水面,没有荷叶或者萍蓬草浮着的地方,时时可以看到突然露出一个青蛙底头来,或者一条细小的蛇昂着头弯弯曲曲缓缓地游过。水中有水虱,又有水蚤,还有许多形态很不雅观,却很强有力而自以为是的生物,如蚂蟥泥鳅之类。
  可是,在这池面上,最富生气的总要算是徘徊其间的蜻蜒了,他有着圆大的眼睛,看得很仔细,而且看得很快,只须一瞥,他就了然了,虽然他底翅子很单薄,尾巴也很瘦小,但是身子并不笨重,而且原动力还强,所以毫无驾御不住的情形,很自在地游行飞舞其间,有时停在荷花的瓣上,使得荷花点一点头,有时停在萍蓬草上,使得花梗弯一弯腰。不消说,因为他,池面上增了不少生趣。他也觉得这环境委实好,池中固然丰富,池旁的草地上还有着这样多的花木。因为有着水杨和夹竹桃,虽在太阳照得很凶猛的时候,也有阴荫可以避暑,却仍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因为树底枝叶并不遮住全池面,傍晚也可以望见晚霞,夜中还可以见到星星和月亮。但使他徘徊着的主因,却是因为池旁草地上有着一只华美的蝴蝶。说是华美,还得解释清楚点,这固然不是像一般盲从时髦的小姐们的一味地花花绿绿,也并非像专尚漂亮的底只是奇形怪状,照实具体他说,就是她底色彩形态,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成分,只是因为配合得适度,所以很是悦目了。
  就是她底举动,也并没有什么是异乎寻常的,但是因为处处都很适当,就觉得是温和大方,使得蜻蜓看了,不由地心弦剥剥地猛跳,凝思神往,如痴欲狂了。
  比方地说,这蝴蝶具有的美,宛如水杨所有的柔美,蜻蜓所有的恰是夹竹桃的壮美。
  几乎忘却,还有些事物不得不在这里补序一下了,就是在这美妙的景物间,还有着一只癞虾蟆常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制造丑感,不知道它是因为妒忌,还是因为它本是除了饥饱的感觉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的,总之它有时忽在草地上出现,就对着飞舞得正在出神的蝴蝶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蝴蝶罢!”
  有时它忽在荷花池中出现了,也就对着飞舞得兴致正浓的蜻蜓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蜻蜓罢!”
  但是这并不十分使得蜻蜓为难,因为癞虾蟆讨厌虽然很讨厌,却并没有翼翅膀,只要不飞近它去,它是奈何它们不得的,使得他为难的,却是张在水杨和夹竹桃之间的蜘蛛网。
  因为,已经说过,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就是为着草地上的蝴蝶,就是,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有着这蜘蛛网,他不能直向草地飞去了。他一见着那可爱的蝴蝶,总也就见着这可怕的网了。这网底一端附着水杨的横着的枝子,另一端附着在夹竹桃底叶上面,还有一端附着生在池旁的蒲公英的花托,被风吹着的时候,只是凸一凸肚子,使得所附着的枝叶颤抖一下,很是牢不可破的样子。因此,蜻蜓觉得蝴蝶虽然万分可爱,她却好像是在盛大的荆棘丛中,也像是在凶猛的虎口中的了。
  或者以为荷花池和草地之间并非一张蜘蛛网所能阻住,必还另有路可通行,否则癞虾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现,忽又在草地上出现了呢?可是的蜻蜓和癞虾蟆,形态固然不同,性情也很不一样。癞虾蟆的形体虽然比蜻蜓的大,可是它只要有着它的尖尖的头过得去缝子,就能做扁身子钻过去了。蜻蜓不行,他飞行必得展开着四翅,而且他不愿偷偷地爬什么缝子,更其是为着爱者,他以为示爱的行为必须光明正大,勇敢热烈,决不能是鬼鬼祟祟的。
  他也明白,他的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网底打击的,但他觉得他的爱火为着他的爱者蝴蝶姑娘热烈地燃烧,有着强大的热力,以为无须顾忌什么障碍,尽可勇往直前。他又以为如果冲不破这道蜘蛛网,也就是没有资格去爱那可爱的蝴蝶姑娘的了。
  这时太阳已只留下余光,池水反映着五彩的晚霞,显得很是沉静,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蔷薇的枝叶,已有点暗沉沉辨不明叶子的轮廓了。蝴蝶姑娘绕着攀附在一丈红的牵牛花缓缓地飞舞,很是安闲很从容地在那里欣赏晚景,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归她的窠去,天一黑就将看不见她,以为如不趁着这时向她有所表示,难免交臂失之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赶紧向着草地的反对方向飞去,一直飞到边上,他才旋转身来,用着全力鼓动翅子,直向蝴蝶姑娘的一边飞去。可是到了水杨和夹竹桃筑成的界线上,嗤的一声,他的头和两只前翅已被蜘蛛网黏住他并不惊慌,也毫没有退却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用他的最后的力来冲破这网,终于达到亲近蝴蝶姑娘的目的;于是尽力挣扎,可是结果只是脚和两只后翅也被蜘蛛网紧紧地黏住了。虽然这网已有一大部分被他冲破了,但他依然不能脱身,他的身上已经缠满了网丝,而且已经疲倦得乏了力,而且癞虾蟆也已一摇一摆地爬到了他的身下,掀着长舌头高兴他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这蜻蜓罢!”
  他想呼救,但他觉得呼救也是无益的,只是表示了弱态罢了。他仍然镇定着静默。
  忽然空中吹过一阵微风,所有的一丈红和攀附着的牵牛花都跟着点了点头;荷花,荷叶和莲房也都摇摆了一下,水杨和夹竹桃的枝叶也都跟着飘动,只是水杨摆宕得厉害点,夹竹桃摆宕得轻微点,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弯了弯腰,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叹惜。蜻蜓自己也因为受了蜘蛛网被风激动的影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就感到一阵凄凉。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苦痛的,他却以为这是甜蜜的,因为他觉得蝴蝶姑娘就将为他表同情,就将向他飞来,用着她的温柔的手解除缠着他的网丝了。他又以为就是终于摆不脱这网丝,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临终有着她的温柔的手抚摩,这已够幸福,足以安慰,也是足以自傲的了。
  《一个低音变奏》严文井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西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你在他的诗里活了下来,自由自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能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谴责。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个晚上。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一个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默不做声,不用我吆喝和操心。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小银啊,现在我感到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感到恶心。小银啊,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在一条干涸的小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来。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或是怯懦?或是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一起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于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了上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我想吹一吹洞箫,但我最后的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现在哪里?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有一个塑料袋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轻轻地掠过我的屋顶。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过的落日。希梅内斯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外。小银啊,你躲在希斯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了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年7月3日《隐身衣》杨绛我们夫妇有时候说废话玩儿。“给你一件仙家法宝,你要什么?”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邀游。我们只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非作歹。可是玩得高兴,不免放肆淘气,于是惊动了人,隐身不住,得赶紧逃跑。“啊呀!还得有缩地法!”“还要护身法!”想得越周到,要求也越多,干脆连隐身衣也不要了。其实,如果不想干人世间所不容许的事,无需仙家法宝,凡间也有隐身衣;只是世人非但不以为宝,还惟恐穿在身上,像湿布衫一样脱不下。因为这种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我记得我国笔记小说里讲一人梦魂回家,见到了思念的家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他开口说话,也没人听见。家人团坐吃饭,他欣然也想入座,却没有他的位子。身居卑微的人也仿佛这个未具人身的幽灵,会有同样的感受。人家眼里没有你,当然视而不见;心上不理会你,就会瞠目无睹。你的“自我”觉得受了轻视或怠慢或侮辱,人家却未知有你;你虽然生存在人世间,却好像还未具人形,还未曾出生。这样活一辈子,不是虽生犹如未生吗?假如说,披了这种隐身衣如何受用,如何逍遥自在,听的人只会觉得这是发扬阿Q精神,或阐述“酸葡萄论”吧?且看咱们的常言俗语,要做个“人上人”呀,“出类拔萃”呀,“出人头地”呀,“脱颖而出”呀,“出风头”或“拔尖”、“冒尖”呀等等,可以想见一般人都不甘心受轻忽。他们或悒悒而怨,或愤愤而怒,只求有朝一日挣脱身上这件隐身衣,显身而露面。英美人把社会比作蛇阱(snakepit)。阱里压压挤挤的蛇,一条条都拼命钻出脑袋,探出身子,把别的蛇排挤开,压下去;一个个冒出又没入的蛇头,一条条拱起又压下的蛇身,扭结成团、难分难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断地挣扎斗争。钻不出头,一辈子埋没在下;钻出头,就好比大海里坐在浪尖儿上的跳珠飞沫,迎日月之光而生辉,可说是大丈夫得志了。人生短促,浪尖儿上的一刹那,也可作一生成就的标志,足以自豪。你是“窝囊废”吗?你就甘心郁郁久居人下?但天生万物,有美有不美,有才有不才。万具枯骨,才造得一员名将;小兵小卒,岂能都成为有名的英雄。世上有坐轿的,有抬轿的;有坐席的主人和宾客,有端茶上菜的侍仆。席面上,有人坐首位,有人陪末座。厨房里,有掌勺的上灶,有烧火的灶下婢。天之生材也不齐,怎能一律均等。人的志趣也各不相同。《儒林外史》二十六回里的王太太,津津乐道她在孙乡绅家“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上,坐在首位,一边一个丫头为她掠开满脸黄豆大的珍珠拖挂,让她露出嘴来吃蜜饯茶。而《堂吉诃德》十一章里的桑丘,却不爱坐酒席,宁愿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装斯文,不讲礼数,吃些面包葱头。有人企求飞上高枝,有人宁愿“曳尾涂中”。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有人是别有怀抱,旁人强不过他。譬如他宁愿“曳尾涂中”,也只好由他。有人是有志不伸,自己强不过命运。譬如庸庸碌碌之辈,偏要做“人上人”,这可怎么办呢?常言道:“烦恼皆因强出头。”猴子爬得愈高,尾部又秃又红的丑相就愈加显露;自己不知道身上只穿着“皇帝的新衣”,却忙不迭地挣脱“隐身衣”,出乖露丑。好些略具才能的人,一辈子挣扎着求在人上,虚耗了毕生精力,一事无成,真是何苦来呢。我国古人说:“彼人也,予亦人也。”西方人也有类似的话,这不过是勉人努力向上,勿自暴自弃。西班牙谚云:“干什么事,成什么人。”人的尊卑,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看你自己的成就。我们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么料,充什么用”。假如是一个萝卜,就力求做个水多肉脆的好萝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实实的包心好白菜。萝卜白菜是家常食用的菜蔬,不求做庙堂上供设的珍果。我乡童谣有“三月三,荠菜开花赛牡丹”的话,荠菜花怎赛得牡丹花呢!我曾见草丛里一种细小的青花,常猜测那是否西方称为“勿忘我”的草花,因为它太渺小,人家不容易看见。不过我想,野草野菜开一朵小花报答阳光雨露之恩,并不求人“勿忘我”,所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爱读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庄子所谓“陆沉”。社会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还有飞鸟;“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鱼。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藏身”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而且在隐身衣的掩盖下,还会别有所得,不怕旁人争夺。苏东坡说:“山间之明月,水上之清风”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可以随意享用。但造物所藏之外,还有世人所创的东西呢。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不过这一派胡言纯是废话罢了。急要挣脱隐身衣的人,听了未必入耳;那些不知世间也有隐身衣的人,知道了也还是不会开眼的。平心而论,隐身衣不管是仙家的或凡间的,穿上都有不便——还不止小小的不便。英国威尔斯(H.G.Wells)的科学幻想小说《隐形人》(InvisibleMan)里,写一个人使用科学方法,得以隐形。可是隐形之后,大吃苦头,例如天冷了不能穿衣服,穿了衣服只好躲在家里,出门只好光着身子,因为穿戴着衣服鞋帽手套而没有脸的人,跑上街去,不是兴妖作怪吗?他得把必需外露的面部封闭得严严密密:上部用帽檐遮盖,下部用围巾包裹,中部架上黑眼镜,鼻子和两颊包上纱布,贴满橡皮膏。要掩饰自己的无形,还需这样煞费苦心!当然,这是死心眼儿的科学制造,比不上仙家的隐身衣。仙家的隐身衣随时可脱,而且能把凡人的衣服一并隐掉。不过,隐身衣下的血肉之躯,终究是凡胎俗骨,耐不得严寒酷热,也经不起任何损伤。别说刀枪的袭击,或水烫火灼,就连砖头木块的磕碰,或笨重的踩上一脚,都受不了。如果没有及时逃避的法术,就需炼成金刚不坏之躯,才保得大事。穿了凡间的隐身衣有同样不便。肉体包裹的心灵,也是经不起炎凉,受不得磕碰的。要炼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功夫,谈何容易!如果没有这份功夫,偏偏有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就难保不气破了肺,刺伤了心,哪还有闲情逸致把它当好戏看呢,况且,不是演来娱乐观众的戏,不看也罢。假如法国小说家勒萨日笔下的瘸腿魔鬼请我夜游,揭起一个个屋顶让我观看屋里的情景,我一定辞谢不去。获得人间智慧必须身经目击吗?身经目击必定获得智慧吗?人生几何!凭一己的经历,沾沾自以为独具冷眼,阅尽人间,安知不招人暗笑。因为凡间的隐身衣不比仙家法宝,到处都有,披着这种隐身衣的人多得很呢,他们都是瞎了眼的吗?但无论如何,隐身衣总比国王的新衣好。《茶花赋》杨朔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荔枝蜜》杨朔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是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韵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六骏踪迹》杨闻宇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杜牧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天国之君常常是厉害的。在帝王的序列里,他们是最亮的星辰。公元六世纪末,延宕千余岁的封建制度在中国孕育成熟。天赐盛世,降其英才,是李世民这位具有“龙凤之姿”的人物将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推向了富丽堂皇的最高潮。怀着敬慕的心情,我们来到了浑厚坦荡的渭北高原。朝北眺望,青峦环护之中,有一峰孤耸回绝,昂然崛起,泔水流其前,泾水绕其后,山脉水系命意不俗,这便是李世民狩猎时为自己择定的墓地:昭陵。“因山为陵”,方圆三十万亩,形成东方最大的王者陵寝。一千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掠了过去,仿佛海潮退跌了似的,眼下是斜阳带雁,夕霞如焚,碑残石裂,繁华消歇,只剩下默仰晴空的几峻峰峦了。登峰纵目,眼前一亮,我忽然惊异南畔还残留着零零落落的陪葬的功臣坟墓(传说一百六七十座)。臣墓矮伏而王陵巍然,尊卑有位,错落分布,仿佛臣僚们仍然罗拜在唐王膝下。草创天下,戎马倥偬,李世民与将佐臣僚们出生入死,戳力共进;下世以后,依然是荣辱与共,不昧初衷。“义深舟楫”的珍重情谊能在一代君臣之间一以贯之,这在漫长、黑暗、以背叛滥杀为常规的封建史上是难能可贵的一页。望着眼前依然保持着仪卫之制的一片墓陵,我正为“庶敦追远之义,以申罔极之怀”的君臣之交暗自叹息,陪游的友人忽然说道:“唐王寝宫旁以前镌立过六匹战马的青石浮雕,这就是驰名中外的‘昭陵六骏’。”和平岁月里,马在坦荡田野上是勤奋的化身,跃进战争的烟尘,它则纯然是勇士的形象。“唐家创业扫群雄,马上得之为太宗”,“昭陵六骏”仿佛是隋朝末年黄河流域一连串决定性战役的真实投影,是四方豪俊叱咤啸进中形成的另一幅风云画图。唐军初取关中,薛仁杲父子迅速进据陇右,凯觎长安。初战,唐军失利。六一八年冬,双方重新结阵。李世民避其锐气。两月不出,直待其粮草殆尽而狂躁如狼时,才以少年兵卒诱之于浅水原,亲率劲旅从后空袭,薛军崩溃,四散如流。李世民不容这些陇外骁悍之徒作丝毫喘息,不听舅父窦轨的阻拦,催动四蹄蘸雪的“白蹄乌”衔尾进击,穷追三百余里。石刻白蹄乌怒目腾空,鬃髭迎风,空旷的黄土高原上仿佛闪烁着四蹄交递所拉开的一道道雪练,蹄击大地,响动着雨点似的鼓声。李世民题赠的赞语是:“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安蜀。”趁着西线有战争,晋南的刘武周迫胁关中。李世民挥戈东进,趋龙门,渡黄河,在鼠雀谷与刘军连打八场硬仗,脍炙人口的秦琼、敬德大战美良川的故事,就产生在这里。李世民二日不食,三日不解甲,跨着黄里沁白的“特勒骠”,杀得刘军失魂落魄,向北逃窜。李世民清楚,河南、河北的王世充、窦建德才是最狠最辣的两大敌手。六二一年,与王世充会战北邙山。彼此刚刚列阵对峙,一道紫色的闪电掣动数十精骑直透故营,王世充愣怔过来,才发觉一匹紫色的马背上伏的正是李世民。满营惊骇,戈矛四合,慌忙围追堵截。李世民神威抖擞,挥刃酣战,坐骑突然中箭,哀嘶晃摇,危急万状;大将军丘行恭飞骑冲阵,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李世民,他一手挽住紫马,一手挥刃和李世民一起巨跃大呼,砍开一条血路,突阵而出。这紫马就是“飒露紫”。李世民赞它是“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砻三川,威凌八阵”。六骏雕刻里唯附一人,仿丘行恭拔箭状,颤抖的紫马以头相偎,湿眸沉沉。箭镞拔出,马也就“噗”地跌倒在尘埃之中。鏖兵八个月,王世充不支,窦建德忙率十万大军奔赴救援。李世民临机转戈,围洛打援,派骁将抢占虎牢关,生擒了窦建德。王世充无望,只好投降。一战而克二敌,胜则胜矣,不幸又倒下“青骓”、“什伐赤”两匹坐骑。“青骓”是前体一箭后体四箭,“什伐赤”是臀插五箭,马往前突,迎飞的利镞斜扎体后,显示着马驰的神速与争斗的惨烈。末后对窦建德之故将刘黑闼的战事,使李世民十分棘手。这次战争中丧失了黄皮黑嘴、身布连环旋毛的“拳毛驴”,一马身带九箭,其筋力的坚韧不言自明。“月精按辔,天马行空,弧矢载戢,氛埃廓清”。李世民盛赞骏马以它的生命集拢住飞蝗式的箭镞,天地间自然就清平了,安宁了。马的力气在所有动物中属于上乘。一进入血火并作的厮杀氛围,一听到诸般兵器铿锵搏击的金属声响,它立即化成了慷慨以赴的英物,熔龙虎雄姿、壮夫意气于一躯,不桀骜,不凶悍,不声张,所有动作同时凝成了勇敢与豪迈、狂野与轻捷,以敏锐、准确的纵跃起伏执行着主人萌动在心里的每一闪念,每一企图。此时此景,让人想到暴风雨里翻飞于汪洋巨浪间的翩然海燕,想到纵舒于万仞陡崖间的自由阔大的瀑布……古代战争里倘是没有最富于创造性的、最擅长默契的骏马,一切孔武的魂魄和膂力将无所凭依,无从施展,那该是多么笨拙、多么枯燥无聊的一种战争。李世民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天骄。马背上唯有驮起了他,也才鲜花着锦,相映生色,无尚的俊逸。六骏马彼此递进着将李世民送上了帝王交椅,它们也很自然地化作了古朴雄浑的浮雕,以各自的神态被供奉于昭陵,与主人共享尊荣,同受儿孙辈的香火。好马逢英主,这才真正是良骥遇伯乐。历史上有过多么多重大的朝代更迭,其间夹杂着多少霜浓马滑、策马破阵、马革裹尸的生动场面呢?唯有李世民,自战争中提炼出了六匹神骏,镌于昭陵,拟传千古。明主襟怀如镜,眼角含情,由此可见一斑。浮雕多矣,这不是寻常的浮雕!“森然风云姿,飒爽毛骨开”,即使负伤带箭,仍然是通体洋溢着从万里阵云里提摄出来的向着盛唐迈进的煌煌气象。战争先行,艺术后进,善于将气冲斗牛的征战之风化作继往开来的精神意象,这只有当时的大画家阎立本足以胜任。那样个时代,必然有那样的骏马,也势必出现那样的艺术家,也才足以与慎终追远、不弃本基的王者风范和谐统一。文武重臣六骏骑,魂兮魂兮长相依……作为王朝创业史上别开生面的一笔,李世民这个美丽的心愿能保持多久呢?下世前,这个聪明这人的帝王便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贞观十年下诏建造宫时,特别指明日后的殉葬品不须金珠宝玉,仅以陶人木棺为之,此等明器“不为世用”,可使“奸盗息心”。可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石雕六骏在漫长的岁月里会渐渐升级为艺术品,而且是足以压倒金珠宝玉的稀世罕有的艺术珍品。既为珍品,奸盗必窥。一九一四年,“飒露紫”、“拳毛驴”被洋人窃去(今存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又隔四年,其余四碑也被破成数块,窃远至西安附近,好在被老百姓拦截住了(现存陕西博物馆)。如今的昭陵,你只能看到宋代的一尊“昭陵六骏碑”,碑体略矮于人,素画青底,以线刻刀法缩小了六骏的形象。“擒充戳窦西复东,飞镞渐血鬃毛红”,手抚凉凉的碑刻,益发让人生慨。也许是不甘心吧,下了昭陵,我又去寻访茂陵南坡下的一眼“马刨泉”。二十多年前,那儿泉水汩汩,清流依依,传说那是黄巢与唐军角逐时,喉咙渴得冒火,可附近却无井无水,胯下的战马忽然直立咆哮,前蹄扣下时就地乱刨,所刨处遂涌出一眼清泉。重寻故泉,什么也没有了,一位整菜畦的老农对我说:“垫了,早就垫了。”关中土语,“垫”就是埋得不露痕迹的意思。旁边的公路上是来去生风的小轿车,老农哂笑我:“你这人也怪,现在啥年月了,连马也不多啦,你还寻什么‘马刨泉’哩。”是噢是噢!马的时代是过去了,“足轻电影,神发天机”,它是无可挽留地过去了。毛主席当年草创天下,整天还骑马哩……自马上得了天下,得天下之人也骑着马似的很快就过去了。无论多么轰轰烈烈的时代,无论什么品种的天赐神骏,联辔齐步,不能不迅速地走过去。在历史的屏幕上,巨人们是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而马,是成群结队地奔过去,是排山倒海地压过去。今岁恰是“马”年,到了下一个马年,尘世这能看到几匹真马、活马呢?!西欧一位史学家说得好:考察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不进潼关算没入门,不到昭陵不算登堂入室。现在的昭陵呢?“众山忽破碎,突兀一峰青”,就连那石雕们也是“秋风石动昭陵马”了……六骏那翻动的二十四蹄似乎组成了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车轮,生生驮走了一个个辉煌的、壮丽的时代。在这块岑寂冷落的土地上,眼前是麦浪一层层地起伏着,后浪推前浪,渐渐地远了,远了,低下去了……《北游漫笔》叶灵凤北国的相思,几年以来不时在我心中掀动。立在上海这银灯万盏的层楼下,摩托声中,我每想起那前门的杂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风中听纸窗外那枣树上簌簌落叶的滋味。有人说,北国的严冬,荒凉干肃的可味;较之江南的春还甚,这句话或许过癖,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这软尘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谁不渴望去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柔媚的南国,好像灯红酒绿间不时可以纵身到你怀中来的迷人的少妇;北地的冰霜,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无词可通的拘谨的姑娘。你沉醉时你当然迷恋那妖娆的少妇,然而在幻影消灭后酒醒的明朝,你却又会圣洁地去寤寐你那倾心的姑娘了。这样,我这缠绵了多年的相思,总未得到宽慰。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我才借故去遨游了一次。虽是在那酷热的炎天中,几十日的勾留,不足以言亲到北方的真味,然而昙花一瞥,己足够我回想时的陶醉了。最初在天津的一月,除了船进大沽口时两旁见了几个红裤的小孩和几间土堆的茅屋以外,简直不很感觉北国的意味。我身住在租界,街上路牌写的也不是中文,我走在水门泥的旁道上,两旁尽是红砖的层楼,我简直找不见一个嚼馍馍大葱的汉子,我几疑惑此身还是在上海。白昼既无闲出去,而夜晚后天津的所谓“中国地”又因戒严阻隔了不能通行,于是每晚我所消磨时间的地方,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得好笑。每晚,在福禄林或国民饭店的跳舞厅中,在碧眼儿和寥寥几位洋行的写字员之中,总有我一个江南的惨绿少年,面前放了一杯苏打,口里含着纸烟,抱了手倚在椅上,默视场中那肉与色的颤动,一直到夜深一二时才又独自回去。有时我想起我以不远千里之身,从充满了异国意味的上海跑来这里,不料到了这里所尝的还是这异国的情调,我真有点嘲笑我自己的矛盾。离开天津乘上京奉车去吸着了北京的灰土以后,我才觉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那一下正阳门车站后,在烈日高张的前门道上,人力车夫和行人车马的混乱,那立在灰沙中几乎被隐住了的巡士,和四面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雾的高低的建筑,甚至道旁那几株油绿的街树,几乎无一处使我望去不感到它的色调是苍黄。峥立着的干涩的前门,衬了它背后那六月的蔚蓝的天空,没有掩映,也没有间色。下面是灰黄混乱,上面是光秃的高空,我见了这一些,我才突然揉醒了我惺忪的睡眼。啊啊,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国了。
  近年北方夏季天气的炎热,实是故老们所感喟的世道人心都剧变了的一个铁证。在京华歇足的二十几日中,所遭的天气几乎无日不在九十度以上。偶尔走出门来,松软的士道上,受了烈日所蒸发出的那种干燥的热气,嗅着了真疑心自己是己置身在沙漠。不幸的我,自离开天津后,两只脚上的湿气已有点痒痒,抵北京后在旅馆中的第一夜更发现脚底添了两处破洞,此后日渐加剧,不能行动,一直在海甸燕京大学友人的床上养息了两整星期后才算差痊。在那两星期中,我每日只是僵卧;天气的闷热,苍蝇的骚扰,长睡的无聊,和想出去游览的意念的热切,每日在我心中循环的交战。我竭力想用书籍来镇压我自己,然而得到的效果很少,我几乎是又尝了一度牢狱的滋味。这样一直到我的脚能勉强走动了才止。我记得在近二十日的长睡后,我第一次披了外衣倚在宿舍走廊朱红漆的大柱下去眺望那对山时的情形,我的心真像小鸟样的在欣慰活跃。长卧的无聊中,每日药膏纱布之余,睁目乱想,思的能力便较平日加倍的灵敏,燕大的校舍是处在京西的海甸,关置未久,许多建筑还在荒蓁中未曾完竣。我所住的朋友这间宿舍,窗外越过—沼清水,对岸正有一座宝塔式的水亭在兴工建筑。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见木架参差的倒影,工人的邪许和锤声自上历乱的飞下,仿佛来自云端。入夜后那塔顶上的一盏电灯,更给了我不少启示。我醒在床上望了那悬在空际(上艹下讯去掉讠)(上艹下讯去掉讠)的一点光明,我好像巡圣者在黑夜遥瞻那远方山上尼庵中的圣火一般,好几次冷然镇定了我彷徨的心情。这迷途的接引,这黑夜的明灯,我仿佛看见一只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我。据说这一块地基,是一个王府的旧址;所以窗外那一沼清水,虽不甚广阔,然已足够几只小艇的泛游。每到热气清消的傍晚,岸上和水中便逐渐的热闹起来,我坐在床上,从窗里望着他们的逸兴,我真觉得自己已是一只囚在笼中的孤鸟。从水草中送上来的桨声和歌声,好像都在嘲笑我这两只脚的命运。窗外北面一带都是宫殿式的大楼,飞檐画角,朱红的圆柱掩护着白垩的排窗,在这荒山野草间,真像是前朝的遗物。那倚在窗口的闲眺者,仿佛又都是白头宫女,在日暮苍茫,思量她们未流露过的春情。啊啊,这无限的埋葬了的春情!这样,在眼望着壁上的日历撕去了十四五页以后,我才能从床上起来,我才能健快的踏着北京的街道。离去海甸搬到城内朋友的住处后,我才住着了纯粹北方式的房屋。环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楹,纸糊的窗格,竹的门帘,花纸的内壁和墙上自庙会时买来的几幅赝造的古画,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旧眼。天气虽热,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内便也不觉怎样。在屋内隔了竹帘看院中烈日下的几盆夹竹桃和几只瓦雀往返在地上争食的情形,实在是我那几日中最心赏的一件乐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闲谈,听夜风掠过院中槐树枝的声音,我真咒诅这上海几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来,在屋瓦的急溜和风声雨声的交响乐中,静看那每一道闪电来时,纸窗上映出的被风摇曳着的窗外的树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情调,真是永值得回忆。到北京下车后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的引导去了中央公园一次。去时已是夜十一时了,鼓着痛足,匆匆的在园中走了一遭,在柏树下喝了一瓶苦甜的万寿山汽水后,便走了出来。园中很黑,然而在参天的柏树下,倚了栏杆,遥望对岸那模糊中的宫墙,我觉倒很有趣味,以后白天虽又去过几次,但总觉不如第一夜的好。实在,有一望去几百张藤椅的噪杂人声中,去夹在里面吃瓜子,去品评来往的女人,实在太乏味了。北海公园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觉得他的好处不在有九龙壁的胜迹,有高耸的白塔可以登临;他的好处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带杂树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你闲眺。去倚在柳树的阴下,静看海中双桨徐起的划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较自己置身其中为甚。这还是夏天,我想象着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阳映着衰柳的余晖中,去看将涸的水中的残荷,和败叶披离的倒影,当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两只踽步的白鹭在这凄凉的景象中点缀着,那即使自己不是诗人,也尽够你出神遐想了。我爱红灯影下男女杂沓酒精香烟的疯狂混乱的欢乐,我也爱一人黄昏中独坐在就圮的城墙上默看万古苍凉的落日烟景,然而我终不爱那市场中或茶棚下噪杂的闲谈和羼走。在北方的两月中,除了电影场外,没有看过一次中国的旧戏。去北京而不听京戏,有人说这是人了宝山空手归来,实在太傻了。然而我只好由人奚笑。在幼时虽也曾欢喜过三花大脸和真刀真枪,可惜天真久丧,这个梦早已破了;现在纵使我们的梅兰芳再名弛环球中外倾倒,我的去看京戏的兴致也终不能引起。我觉得假如要听绕梁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卖衣服的伙计口中去寻求,要看漂亮的脸儿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镜子看看自己。这既非写实又非象征的京戏,对他,我真只好叹我自己的浅薄了。北京茶馆酒楼和公园中“莫谈国事”的红纸贴儿,实在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怪事。不过,同一的不准谈国事,在北方却明示在墙上,在南方则任着你谈以待你自讨苦吃,两相比较,北方人的忠厚在这里显出了。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阴天。西山虽没有江南山气的明秀,虽没有北派诸山的雄壮,然而他高低掩映,峰脉环抱,虽是小小的一带培楼,实在是北京一切风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着了雨。所以去的时间虽不多,见到的却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云自山腰涌出封锁山尖的情形,看雨后山色的润湿和苍翠,实在抵得住了多日。走上西山道上,回过头来便可望见万寿山的颐和园了,这一座庞然的前朝繁华的遗迹,里面尽有他巧妙的布置,伟大的建筑,可是因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处处望去都是死气沉沉。排云殿的颓败,后面佛阁的颠危,我终恐怕他们有一天会像西湖雷峰塔的骤然崩溃。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我想着这些我便止不住缓缓的避开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这大约是我还没有像王国维一样找着我可以尽忠的圣主吧?对于北京前朝的宫殿和园囿,我要欣赏它的各个而弃掉它的全体。一带玉阶的整齐,不如去鉴赏它雕了蟠龙的白石柱子的一个。三殿的雄伟,那里抵得上金黄的琉璃瓦的一片可爱呢?我不愿去看故宫的博物馆,我只愿看大元帅府前的汽车和卫兵。这或许是我的渺小,这或许也就是他们的伟大。北京三—八惨案放枪的地点我也总算去看过了。马号中依旧养着马,地上也长着青草。血呢?琉璃厂中去买旧书,北京饭店去买西书,实在是我在北京中最高兴的事儿,比夜间乘了雪亮的洋车去逛胡同还要可恋。可是,有一次雨天,当我从东交民巷光泽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走回了我们泥深三尺的中国地时,我又不知道那一个是该咒诅的了。泥虽足那样的深,然而汽车却可以闭了眼睛不顾一切的绝驰而过。在北京,黄牌的汽车,比上海租界内的S.M.C.三字还要有威风哩!我只好揩去我身上的泥,我还是回上海去赏S.M.C.的滋味罢。在七年以前,曾经由津浦线北上,过黄河,在天津附近的一个小县里住了半年。这一次的北行,往返却都是由海道。回来的一遭,在船中我每日裹了一件毛绒衫躺在甲板上看海。船舷旁飞溅的浪沫,远处缓缓送来的波涛,黄昏时天际的苍茫,新月上升后海上那一派的银雾和月光下海水的晶莹,日落时晚霞的奇幻与波光的金碧错乱,实在使我见了许多意外的奇遇。虽是回来后我额上和手臂都被海风吹得褪了一层皮,我仍是一点也不懊悔。因了事务的不容缓和朋友的催促,我终于回来了。在回来后一月余的今天,我回想起在京时朋友们待我的盛情和所得的印象,都觉得还是如在目前。耗去两月的光阴,实际上虽未得到甚么,然而一个颠倒了多年的北国的相思梦却终于是实现了,虽是这个梦的实现对于我也与一切恋爱的美梦一般,所得的结果总是不满。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于上海听车楼《羞女山》叶梦
  我固执地不相信那些关于羞女山的传说,那沉睡的卧美人——凝固了几十万年的山石,怎么只会是一个弱女子的形象呢?
  羞女山是资水边一座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峰峦。
  我去羞女山,并不指望真能看到那据说是神形兼备的羞女的芳姿。我唯恐像在巫峡看神女峰,满怀着勃勃兴致去看,末了却大大地失望。
  我盼望去羞女山,多半是为了那诱惑了我许多年的羞水。羞女山永远有神奇的泉水,永远有佳丽的女子。喝羞水的女子美,极古以来人们都这么说。
  然而,仅仅由于一支关于桃花江的歌,便从此抹煞了羞女山。全中国乃至东南亚各地,谁不知道“桃花江美人窝”呢?
  其实,这“窝”并不在桃花水源出之地,而在百里之外的羞女山。
  为了却这多年的夙愿,我和一帮朋友相约去了一趟羞女山。
  当我们饱餐了这远近闻名的“羞山面”,痛饮了果真妙不可言的羞水,还登上了羞女山的最高峰,我只觉得那山确是一座秀丽、峭美的山,虽有几分女人体态的特征,那多半还是借助人们驰聘的想象。
  当时我们只是带着一种凡夫俗子的满足离开了羞女山,踏上了归程。
  不过,走的时候,我的心里老象牵挂着一点什么,仔细一想又找不着。
  汽车离开羞山镇,渡过资水,开上去县城的公路。我忍不住侧首向对岸的羞女山作最后一瞥。
  蓦地,我惊呆了。对岸的羞女山,什么时候变作了一尊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少女浮雕?车上顿时起了一阵惊呼。同车的本地老乡告诉我们:只有从我们现在这个处所,方能看出羞女的真面目。
  我擦了擦眼睛,那斜斜地靠着陡峭的山岗,仰面青天躺着的,不就是羞女么?她那线条分明的下颌高高翘起,瀑布般的长发软软地飘垂,健美的双臂舒展地张开,匀称的长腿,两臂微微弯曲着,双脚浸入清清的江流。还有,她那软细的腰,稍稍隆起的小腹和高高凸出的乳峰。在暖融融的斜照的夕阳下,羞女“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是那样地柔和,那样地逼真,那样地凸现,那样地层次分明:活脱脱一个富有生气的少女,赤裸裸地酣睡在那夕阳斜照的山岗。我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馨,看得见她呼吸的起伏。我祈求汽车开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使劲盯着不敢眨眼。我耽心我眨眼那功夫,那“羞女”便会呼地坐了起来。
  我被羞女完美的“体态”震慑了,心灵沉浸在一种莫名的颤栗之中。我感叹造化的伟力……
  “妈妈,羞女在撒尿哩!”那是一个小女孩清亮亮的嗓音。我的心在颤抖。我害怕这小女孩的直率,一看,果真有白练般的一线山泉从“羞女”两腿间的山凹里飞流而下,消然注入江中。我的脸陡然发烫了。我着急地想:只有从山那边扯来一卷白云,快快地给羞女裁一条纱裙。我恨不得车上所有的男同胞统统别过脸去……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挤满了无数个“羞”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爹坦然地说:“这叫‘美女晒羞’呢!是我们咯乡里的一方景致。”倒是这位老爹那纯净无邪的眼神,松缓了我一颗紧张的心。
  于是,我又大睁着双眼,从羞女“身”上寻找我们攀援的足迹。
  哦!我们原来是攀着羞女的腰际上山的,沿着她那高耸的酥胸,登上她翘起的下颌,贴着她的温软的耳际,然后顺着她飘垂的长发下山的。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缕缕温热的情丝——我们曾经投身她那温软的怀抱,感受到了她那母亲一般的柔情。
  我们一踏上羞女山那险峻而绵软的山径,脚下便发出一种来自山肚里的空蒙而带共鸣音的回声。仿佛我们每走一步,那羞女便以她母亲般的心音招呼着我们。
  我们一行人走在山径上,那铿铿之声此起彼伏。当时,我禁不住叮嘱那儿位穿皮鞋的朋友:“你们千万要轻点儿哟!小心惊醒了羞女!”
  那羞女山的土层绵软而富有弹力,但因土层太薄,始终长不成大树,只有茸茸的绿草,疏疏的剑竹林,矮矮的灌木丛。这样,整个山倒现出一种柔秀的美。
  我的不知倦的眼依然圆睁着。我仰望着羞女枕在高岗上的“头”——那是羞女山的最高峰。峰顶可是一个揽胜的好去处,只是风太大,在耳边呜呜地叫着。令人奇怪的是:陡峻得连空人也难攀上的峰顶居然葬着一拱新坟。据说是一位殉情的男子。这人也真有意思,婚姻失意干吗要去死?要死,哪儿不能呢?偏偏选择了这羞女山。许是想贴着羞女的耳际,絮絮地诉说他生前的怨情,让他那颗受伤的心永远安息在羞女那母亲般的怀抱,并让那呜呜鸣叫的风载着他的声音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把生命连同不曾了却的情债全都交与了这位羞女。难道他果真相信这山原本是一座有人的灵性的神山么?
  传说中的羞女原是一个美丽的村姑,贪色的财主得见,顿生邪念。作为弱女子的村姑,眼前只有一条路,逃!奔至江边,无路。财主赶上来扯落了她的衣裳,她纵身往江中一跳,“轰”地化成了石山。财主也变成了一块哈蟆石,被江水远远地冲到了下游。
  我不相信这后人杜撰的传说。大凡传说中的女子,对于强暴,只有消极抵抗的份,除了投江、上吊、变成石头,大概再没有其它法子了。可眼前的羞女明明不是这样的弱女子呢!她那样安闲自若,那样姿态恣肆地躺着。哪像一个投江自尽的村姑?她那拥抱苍天,纵览宇宙的气魄与超凡脱俗的气质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狂放不羁、乐知天命的强者。
  她是谁呢?
  她的存在已经很久远了,也许在有人类之前,在有人世间的善恶是非之前早就有了的。
  她莫不是女娲么?
  对了,只有女娲才配是她!
  也许,她在炼石补天之后,又不殚辛勤地捏着小泥人儿。她累了,便倚着山岗睡了,多么惬意哟!头枕青山,脚踩绿水,伸臂张腿,任长发从那高高的云端飘垂下来。她睡得很香,做了千万年甜香的梦。
  也许,会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地躺在那,未免不成体统,未免不像一个闺阁,未免太不知羞。但她为什么要怕羞呢?那是一个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刚刚补好。人,还没有呢!是她创造出了人类,她是一位博大宽宏的母亲。她裸着身子睡了,怎么会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么会想到:在她涅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里,会有那么一班道学家,居然忌讳她裸着身子,居然还嫌她的姿态不合乎《女儿经》的规范。那些人不仅忌讳这个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酷似人形的山,还忌讳着仓颉所造的那个“羞”字。他们认为:裸着的人体是神秘的,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饰的羞女!于是,他们利用汉字同音异义,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改“羞山”为“修山”。在编撰地方志时,对此山真正的形态来历讳莫如深,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滨”八个字。
  难怪羞女山多少年来“养在深闺人未识”,原来全是这帮道学家捣的鬼哟!
  我曾经十分珍爱希腊断臂的维纳斯,可相形之下,那毕竟是人工的雕琢,即算栩栩如生罢,也不过是造化而已。而羞女山呢,她不仅有惟妙惟肖的形体,还具备着豪放、坦荡的气质和神韵。她得天独厚的魅力在于:她是大自然的杰作,她是大地的女儿。她就是造化本身,这正是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露宿苍天之下,饮露餐风,同世纪争寿,与宇宙共存,她才是真正的艺术、永恒的艺术!
  从那汩汩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里,从那山径之上听到的羞女的实实心音里,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会那样甘醇,羞山女子怎会那样姣美,羞山地区怎会有“民淳俗美”的古风流传至今呢?
  呵,羞女山,你不只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种温暖,一种信念,一种感化的力量!
  汽车终于无情地拉远了我们与羞女之间的距离。望着那渐渐远去了的、在暖红霞晖里依然十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里突然轻轻地冒出一句:
  “你醒来吧,羞女!”《记金华的两个岩洞》叶圣陶
  今年四月十四日,我在浙江金华,游北山的两个岩洞,双龙洞和冰壶洞。洞有三个,最高的一个叫朝真洞,洞中泉流跟冰壶、双龙上下相贯通,我因为足力不济,没有到。
  出金华城大约五公里到罗甸。那里的农业社兼种花,种的是茉莉、白兰、珠兰之类,跟我们苏州虎丘带相类。据说佛手要那里的土培植,要双龙泉水灌溉,才长得好,如果移到别处,结成的佛手就像拳头那么一个,没有长长的指头,不成其为“手”。
  过了罗甸就渐渐入山。公路盘曲而上,工人正在填石培土,为巩固路面加工。山上几乎开满映山红,比较盆栽的杜鹃,无论花朵和叶子,都显得特别有精神。油桐也正开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很不少。我起初以为是梨花,后来认叶子,才知道不是。丛山之中有几脉,山上砂土作粉红色,在他处似乎没有见过。粉红色的山,积压色的映山红,再加上或深或淡的新绿,眼前一片明艳。
  一路迎着溪流。随着山势,溪流里而宽,时而窄,时而缓,时而急,溪声也时时变换调子。入山大约五公里就到双龙洞口,那溪流就从洞里出来的。
  在洞口抬头望,山相当高,突兀森郁,很有气势。洞口像桥洞似地作穹形,很宽。走进去,仿佛到了个大会堂,周围是石壁,头上是高高的石顶,如果聚集一千或是八百人在那里开个会,一定不觉得拥挤。泉水靠着洞口的右边往外流。这是外洞,因为那边还有个洞口,洞中光线明亮。
  在外洞找泉水的来路,原来从靠左边的石壁下方的孔隙流出。虽说是孔隙,可也容得下一只小船进出。怎样小的小船呢?两个人并排仰卧,刚合适,再没法容第三个人,是这样小的小船。船两头都系着绳子,管理处的工友先进内洞,在里边拉绳子,船就进去,在外洞的工友拉另一头的绳子,船就出来。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独个儿仰卧在小船里,遵照人家的嘱咐,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没一处不贴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眼前昏暗了,可是还能感觉左右和上方的山石似乎都在朝我挤压过来。我又感觉要是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儿,准会撞破了额角,擦伤了鼻子。大约行了二三丈的水程吧(实在也说不准确),就登陆了,这就到了内洞。要不是工友提着汽油灯,内洞真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了汽油灯,还只能照见小小的一搭地方,余外全是昏暗,不知道有多么宽广。工友以导游者的身份,提高了汽油灯,逐一指点内洞的景物。首先当然是蜿蜒在洞顶的双龙,一条黄龙,一条青龙。我顺着他的指点看,有点儿像。其次是些石钟乳和石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都据形状想象成仙家、动物以及宫室、器用,名目有四十多。这是各处岩洞的通例,凡是央洞都有相类的名目。我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一个也没有记住。
  有岩洞的山水多量石灰岩。石灰岩经地下水长时期的侵蚀,形成岩洞。地下水含有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钙,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钙,石灰岩是碳酸钙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钙。酸性碳酸钙是溶解于水的,这是岩洞形成和逐渐扩大的缘故。水渐渐干的时候,其中碳酸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气跑走,剩下的又是固体的碳酸钙。从洞顶下垂,凝成固体的,就是石钟乳,点滴积累,凝结在洞底的,就是石笋,道理是一样的。惟其如此,凝的形状变化多端,再加上颜色各异,即使不比做什么什么,也就值得观赏。
  在洞里走了一转,觉得内洞比外洞大得多,大概有十来进房子那么大。泉水靠右边缓缓地地流,声音轻轻的。上源在深黑的石洞里。
  查《徐霞客游记》,霞客在崇祯九年(一六三六)十月初十日游三洞。郁达夫也到过,查他的游记,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达夫游记说内洞石壁上“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达夫去的时候,北山才经整理,旧洞新辟。到现在又是二十多年了,最近北山再经整理,公路修起来了,休憩茶饭的所在布置起来了,外洞内洞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去的那一天是星期日,游人很不少,工人、农民、干部、学生都有,外洞内洞闹哄哄的,要上小船得排队等侯好一会儿。这种景象,莫说徐霞客,假如过夫还在人世,也一定会说二十年前决想不到。
  我排队等侯,又仰卧在小船里,出了洞。在外洞前休息了一会儿,就往冰壶洞。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洞里潮湿,穿布鞋非但容易湿透,而且把不稳脚。我就买一双草鞋,套在布鞋上。
  从双龙洞到冰壶洞有石级。平时没有锻练,爬了三五十级就气呼呼的,两条腿一步重一步了,两旁的树木山石也无心看了。爬爬歇歇直到冰壶洞口,也没有数一共多少级,大概有三四百级吧。洞口不过小县城的城门那么大,进了洞就得往下走。沿着石壁凿成石级,一边架设木栏杆以防跌下去,跌下去可真不是玩儿的。工友提着汽油灯在前边引导,我留心脚下,踩稳一脚再挪动一脚,觉得往下走也不比向上爬轻松。
  忽然听见水声了,再往下没有多少步,声音就非常之大,好像整个洞里充满了这轰轰的声音,真有逼人的气势。就看见一挂瀑布从石隙吐出来,吐出来的地方石势突出,所以瀑布全部悬空,上狭下宽,高大约十丈。身在一个不知道多么大的岩洞里,凭汽油灯的光平视这飞珠溅玉的形象,耳朵里只听见它的轰轰,脸上手上一阵阵地沾着飞来的细水滴,这是平生从未经历的境界,当时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再往下走几十级,瀑布就在我们上头,要抬头看了。这时候看见一幅奇景,好像天蒙蒙亮的辰光正下急雨,千万枝银箭直射而下,天边还留着几点残星。这个比拟是工友说给我听的,听了他说的,抬头看瀑布,越看越有意味。这个比拟比较把石钟乳比做狮子和象之类,意境高得多了。
  在那个位置上仰望,瀑布正承着洞口射进来的光,所以不须照灯,通体雪亮。所谓残星,其实是白色石钟乳的反光。
  这个瀑布不象一般瀑布,底下没有潭,落到洞底就成伏流,是双龙洞泉水的上源。
  现在把徐霞客记冰壶洞的文句抄在这里,以供参证。“洞门仰如张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滚滚不见其底。乃攀隙倚空入。忽闻水声轰轰,秉炬而下,则洞之中央,一瀑从空中下坠,冰花玉屑,从黑暗处耀成洁彩。水穴石中,莫稔所去。乃依炬四穷,其深陷逾朝真,而屈曲少逊。”
  作者简介:叶圣陶,原名叶绍钧,中国著名的文学家、革命家、教育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倪焕之》、《多收了三五斗米》,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苏州园林》叶圣陶
  一九五六年,同济大学出版陈从周教授编撰的《苏州园林》,园林的照片多到一百九十五张,全都是艺术的精品:这可以说是建筑界和摄影界的一个创举。我函购了这本图册,工作余闲翻开来看看,老觉得新鲜有味,看一回是一回愉快的享受。过了十八年,我开始与陈从周教授相识,才知道他还擅长绘画。他赠我好多幅松竹兰菊,全是佳作,笔墨之间透出神韵。我曾经填一阕《洞仙歌》谢他,上半专就他的《苏州园林》着笔,现在抄在这儿:“园林佳辑,已多年珍玩。拙政诸图寄深眷。想童时常与窗侣嬉游,踪迹遍山径楼廊汀岸。”
  这是说《苏州园林》使我回想到我的童年。
  苏州园林据说有一百多处,我到过的不过十多处。其他地方的园林我也到过一些。倘若要我说说总的印象,我觉得苏州园林是我国各地园林的标本,各地园林或多或少都受到苏州园林的影响。因此,谁如果要鉴赏我国的园林,苏州园林就不该错过。
  设计者和匠师们因地制宜,自出心裁,修建成功的园林当然各个不同。可是苏州各个园林在不同之中有个共同点,似乎设计者和匠师们一致追求的是: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总之,一切都要为构成完美的图画而存在,决不容许有欠美伤美的败笔。他们惟愿游览者得到“如在图画中”的实感,而他们的成绩实现了他们的愿望,游览者来到园里,没有一个不心里想着口头说着“如在图画中”的。
  我国的建筑,从古代的宫殿到近代的一般住房,绝大部分是对称的,左边怎么样,右边也是怎么样。苏州园林可绝不讲究对称,好像故意避免似的。东边有了一个亭子或者一条回廊,西边决不会来一个同样的亭子或者一道同样的回廊。
  这是为什么?我想,用图画来比方,对称的建筑是图案画,不是美术画,而园林是美术画,美术画要求自然之趣,是不讲究对称的。
  苏州园林里都有假山和池沼。假山的堆叠可以说是一项艺术而不仅是技术。或者是重峦叠嶂,或者是几座小山配合着竹子花木,全在乎设计者和匠师们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才能使游览者远望的时候仿佛观赏宋元工笔云山或者倪云林的小品,攀登的时候忘却苏州城市,只觉得在山间。至于池沼,大多引用活水。有些园林池沼宽敞,就把池沼作为全园的中心,其他景物配合着布置。水面假如成河道模样,往往安排桥梁。假如安排两座以上的桥梁,那就一座一个样,决不雷同。池沼或河道的边沿很少砌齐整的石岸,总是高低屈曲任其自然。还在那儿布置几块玲珑的石头,或者种些花草:
  这也是为了取得从各个角度看都成一幅画的效果。池沼里养着金鱼或各色鲤鱼,夏秋季节荷花或睡莲开放。游览者看“鱼戏莲叶间”,又是入画的一景。
  苏州园林栽种和修剪树木也着眼在画意。高树与低树俯仰生姿。落叶树与常绿树相间,花时不同的多种花树相间,这就一年四季不感到寂寞。没有修剪得像宝塔那样的松柏,没有阅兵式似的道旁树:因为依据中国画的审美观点看,这是不足取的。有几个园里有古老的藤萝,盘曲嶙峋的枝干就是一幅好画。开花的时候满眼的珠光宝气,使游览者只感到无限的繁华和欢悦,可是没法细说。
  游览苏州园林必然会注意到花墙和廊子。有墙壁隔着,有廊子界着,层次多了,景致就见得深了。可是墙壁上有砖砌的各式镂空图案,廊子大多是两边无所依旁的,实际是隔而不隔,界而未界,因而更增加了景致的深度。有几个园林还在适当的位置装上一面大镜子,层次就更多了,几乎可以说把整个园林翻了一番。
  游览者必然也不会忽略另外一点,就是苏州园林在每一个角落都注意图画美。阶砌旁边栽几丛书带草。墙上蔓延着爬山虎或者蔷薇木香。如果开窗正对着白色墙壁,太单调了,给补上几竿竹子或几棵芭蕉。诸如此类,无非要游览者即使就极小范围的局部看,也能得到美的享受。
  苏州园林里的门和窗,图案设计和雕镂琢磨功夫都是工艺美术的上品。大致说来,那些门和窗尽量工细而决不庸俗,即使简朴而别具匠心,四扇,八扇,十二扇,综合起来看,谁都要赞叹这是高度的图案美。摄影家挺喜欢这些门和窗,他们斟酌着光和影,摄成称心满意的照片。
  苏州园林与北京的园林不同,极少使用彩绘。梁和柱子以及门窗阑干大多漆广漆,那是不刺眼的颜色。墙壁白色。有些室内墙壁下半截铺水磨方砖,淡灰色和白色对衬。屋瓦和檐漏一律淡灰色。这些颜色与草木的绿色配合,引起人们安静闲适的感觉。而到各种花开的时节,却更显得各种花明艳照眼。
  可以说的当然不止以及写的这些,病后心思体力还差,因而不再多写。我还没有看见风光画报出版社的这册《苏州园林》,既承嘱我作序,我就简略地说说我所想到感到的。我想这一册的出版是陈从周教授《苏州园林》的继续,里边必然也有好些照片可以与我的话互相印证的。《五月卅一日急雨中》叶圣陶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也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滋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是你么?“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雨越来越急,风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泼。他们的脸使我感到惊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清秀的颜色隐退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将要冒出焚烧一切的火焰,抿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合适。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的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是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的痛快。店伙的脸也比较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放射出英雄的光。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练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敬地向他点头。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著,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显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唇,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我如受奇耻大辱,看见这种种的魔影,我诅咒你们!你们灭绝!你们消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地上!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作《石破天惊的诗句》忆明珠石破天惊的两句诗,是李白的: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拟古其八哪里有万古不朽的红太阳!连李白,连早我们一千数百余年的李白,都确认这一点。虽然直至今天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天空,安然无恙,并未销毁,还很红呢!而且据说在天体中,它还很年轻!然而不要回避,它不会一成不变,它终究要销毁的。人不能不死吗?不可能!日月里辰,都要死的。我们脚下的大地,古人叫它做大块的。《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无不死在大地上,而以大地为最后的归宿。而大地,并非永不沉没的方舟,它也有不可避免的末日。有生就有死!大悲哀!生无止息,死无止息,大悲哀亦无止息!说是“换了人间”,我们是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大悲哀呢?那是另一回事。社会的变革,可以把土葬改为火葬,可以把“祭文”改为“悼词”,但能无葬、能无悼吗?有葬有悼就有大悲哀。因为到了新社会,人,仍然总是要死的。有死,有死生之际,就有大悲哀。文学中表现一点点这种大悲哀,怕什么呢?李白就敢于说: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尖锐!一箭中的!什么英雄事业,壮丽江山,生花妙笔,绝代红颜!全被他一箭穿个粉碎!一切的一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无不终销毁而同枯槁!看不到这一点,想不到这一点,那是自欺欺人。看到了,想到了,说是不生大悲哀,若非伪君子,必是伪圣人,——伪之集大成者也!然而,大悲哀并不意味着大悲观。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星球上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不知经过亿万斯年;从有生命到有人类生命,又不知经过亿万斯年;从有人类生命至有人类生命中之一的我的生命,至有我这样的一个人,我怎能不自视为生命史上的一支无比辉煌灿烂的生之凯歌!试想,从给我以生命的原始人远祖算起,为了种族的生存、发展,世世代代,经历了多少艰险!多少危难!多少多少回的饥馑冻馁!多少多少回的病魔追寻!多少多少回的刑戮相加,多少多少回的水火交侵!多少多少回的置之死地而复生!我怎可不惜之,敬之,珍之,爱之,而随便虚抛浪掷我难得享有的一生!又怎可不惜之,敬之,珍之,爱之,而随便虚抛浪掷我难得享有的一死!我的生命,我的理智,我的良心,决不会容忍的。生而不免一死,死而不能复生,这法则本身,既给生死之际以大悲哀,又充分显示了生与死的崇高和伟大,一个人要敢于拥抱生,更敢于正视死!李白的令人敬佩之处,在于他不自欺欺人,不伪善伪圣。他敢于正视并敢于说出无论人生和宇宙都有悲剧的结尾在那儿恭候着,却不自陷于虚无和悲观,反而创造出他那风流潇洒、光彩流丽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游戏天子,嘲弄权贵,不为利缰,不为名累。好山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人名山游”。好饮酒,“但教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赋诗,“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他好像活得比谁都快活!比谁都天真烂漫!对!看破红尘,看到了人生和宇宙终端的那个黑洞,但,并不跌进去,而是回过头来,重新走进红尘,有滋有味地有板有眼地好好过活。活着的时候,嘴边衔着一丝会心的微笑;死去的时候,眼角涌一颗晶亮的泪珠。这样的人,不论在古代,在当代,我不信他不热爱公众,不热爱人类和未来的!前些时曾写过一首小诗,好像与这篇短文所说的有点相通的东西,且抄在这里,随人怎样理解吧——风景入目最佳处,不在此岸,不在彼岸。向前走,走过桥去,再回头,回到桥中间。作者介绍:忆明珠(一),山东莱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墨色集》、《荷上珠小集》、《落日楼头独语》等。《听听那冷雨》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水,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的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版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蒙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山居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地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回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指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盖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咱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版瓦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霉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粘粘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上一夜盲奏,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春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阁阁,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料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在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一个王朝的背影》余秋雨一
  我们这些人,对清代总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阻隔。记得很小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眼含泪花,这是清代的开始;而讲到“火烧圆明园”、“戊戌变法”时又有泪花了,这是清代的尾声。年迈的老师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清代历史,是小学中唯一用眼泪浸润的课程。从小种下的怨恨,很难化解得开。
  老人的眼泪和孩子们的眼泪拌和在一起,使这种历史情绪有了一种最世俗的力量。我小学的同学全是汉族,没有满族,因此很容易在课堂里获得一种共同语言。
  好像汉族理所当然是中国的主宰,你满族为什么要来抢夺呢?抢夺去了能够弄好倒也罢了,偏偏越弄越遭,最后几乎让外国人给瓜分了。于是,在闪闪泪光中,我们懂得了什么是汉奸,什么是卖国贼,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气节。我们似乎也知道了中国之所以落后于世界列强,关键就在于清代,而辛亥革命的启蒙者们重新点燃汉人对清人的仇恨,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化”的口号,又是多么有必要,多么让人解气。清朝终于被推翻了,但至今在很多中国人心里,它仍然是一种冤孽般的存在。年长以後,我开始对这种情绪产生警惕。因为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我们缺少人类普遍意义上的价值启蒙,因此这些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大多是从封建正统观念逐渐引伸出来的,带有很多盲目性。先是姓氏正统论,刘汉、李唐、赵宋、朱明……在同一姓氏的传代系列中所出现的继承人,哪怕是昏君、懦夫、色鬼、守财奴、精神失常者,都是合法而合理的,而外姓人氏若有觊觎,即便有一千条一万条道理,也站不住脚,真伪、正邪、忠奸全由此划分。由姓氏正统论扩而大之,就是民族正统论。这种观念要比姓氏正统论复杂得多,你看辛亥革命的闯将们与封建主义的姓氏正统论势不两立,却也需要大声宣扬民族正统论,便是例证。民族正统论涉及到几乎一切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许多著名人物和著名事件,是一个在今后仍然要不断争论的麻烦问题。在这儿请允许我稍稍回避一下,我需要肯定的仅仅是这样一点:满族是中国的满族,清朝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统观全部中国古代史,清朝的皇帝在总体上还算比较好的,而其中的康熙皇帝甚至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之一,他与唐太宗李世民一样使我这个现代汉族中国人感到骄傲。
  既然说到了唐太宗,我们又不能不指出,据现代历史学家考证,他更可能是鲜卑族而不是汉族之后。如果说先后在巨大的社会灾难中迅速开创了“贞观之治”和“康雍乾盛世”的两位中国历史上最杰出帝王都不是汉族,如果我们还愿意想一想那位至今还在被全世界历史学家惊叹的建立了赫赫战功的元太祖成吉思汗,那么我们的中华历史观一定会比小学里的历史课开阔得多。汉族当然非常伟大,汉族当然没有理由要受到外族的屠杀和欺凌,当自己的民族遭受危难时当然要挺身而出进行无畏的抗争,为了个人的私利不惜出卖民族利益的无耻之徒当然要受到永久的唾弃,这些都是没有异议的。问题是,不能由此而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把中华历史的正义、光亮、希望,全都押在汉族一边。与其他民族一样,汉族也有大量的污浊、昏聩和丑恶,它的统治者常常一再地把整个中国历史推入死胡同。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有可能作出超越汉族正统论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又未必是倒退。
  《桃花扇》中那位秦淮名妓李香君,身份低贱而品格高洁,在清兵浩荡南下、大明江山风雨飘摇时节保持着多大的民族气节!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和她的恋人侯朝宗为抗清扶明不惜赴汤蹈火、奔命呼号的时候,恰恰正是苟延残喘而仍然荒淫无度的南明小朝廷,作践了他们。那个在当时当地看来既是明朝也是汉族的最后代表的弘光政权,根本不要她和她的姐妹们的忠君泪、报国心,而只要她们作为一个女人最可怜的色相。李香君真想与恋人一起为大明捐躯流血,但叫她恶心的是,竟然是大明的官僚来强逼她成婚,而使她血溅纸扇,染成“桃花”。“桃花扇底送南朝”,这样的朝廷就让它去了吧,长叹一声,气节、操守、抗争、奔走,全都成了荒诞和自嘲。《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是孔老夫子的后裔,连他,也对历史转捩时期那种盲目的正统观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把这种怀疑,转化成了笔底的灭寂和苍凉。
  对李香君和候朝宗来说,明末的一切,看够了,清代会怎么样呢,不想看了。
  文学作品总要结束,但历史还在往前走,事实上,清代还是很可看看的。为此,我要写写承德的避暑山庄。清代的史料成捆成扎,把这些留给历史学家吧,我们,只要轻手轻脚地绕到这个消夏的别墅里去偷看几眼也就够了。这种偷看其实也是偷看自己,偷看自己心底从小埋下的历史情绪和民族情绪,有多少可以留存,有多少需要校正。二
  承德的避暑山庄是清代皇家园林,又称热河行宫、承德离宫,虽然闻名史册,但久为禁苑,又地处塞外,历来光顾的人不多,直到这几年才被旅游者搅得有点热闹。我原先并不知道能在那里获得一点什么,只是今年夏天中央电视台在承组织了一次国内优秀电视编剧和导演的聚会,要我给他们讲点课,就被他们接去了。住所正在避暑山庄背后,刚到那天的薄暮时分,我独个儿走出住所大门,对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岭发呆。查过地图,这山岭便是避暑山庄北部的最后屏障,就像一张罗圈椅的椅背。在这张罗圈椅上,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奇怪的是,整个中华版图都已归属了这个王朝,为什么还要把这张休息的罗圈椅放到长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们在这张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时候在想一些什么呢?月亮升起来了,眼前的山壁显得更加巍然怆然。北京的故宫把几个不同的朝代混杂在一起,谁的形象也看不真切,而在这里,远远的,静静的,纯纯的,悄悄的,躲开了中原王气,藏下了一个不羼杂的清代。它实在对我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诱惑,于是匆匆讲完几次课,便一头埋到了山庄里边。
  山庄很大,本来觉得北京的颐和园已经大得令人咋舌,它竟比颐和园还大整整一倍,据说装下八九个北海公园是没有问题的。我想不出国内还有哪个古典园林能望其项背。
  山庄外面还有一圈被称之为“外八庙”的寺庙群,这暂不去说它,光说山庄里面,除了前半部有层层叠叠的宫殿外,主要是开阔的湖区、平原区和山区。尤其是山区,几乎占了整个山庄的八成左右,这让游惯了别的园林的人很不习惯。园林是用来休闲的,何况是皇家园林大多追求方便平适,有的也会堆几座小山装点一下,哪有像这儿的,硬是圈进莽莽苍苍一大片真正的山岭来消遣?这个格局,包含着一种需要我们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审美观念和人生观念。
  山庄里有很多楹联和石碑,上面的文字大多由皇帝们亲自撰写,他们当然想不到多少年后会有我们这些陌生人闯入他们的私家园林,来读这些文字,这些文字是写给他们后辈继承人看的。朝廷给别人看的东西很多,有大量刻印广颁的官样文章,而写在这里的文字,尽管有时也咬文嚼字,但总的来说是说给儿孙们听的体己话,比较真实可信。我踏着青苔和蔓草,辩识和解读着一切能找到的文字,连藏在山间树林中的石碑都不放过,读完一篇,便舒松开筋骨四周看看。一路走去,终于可以有把握地说,山庄的营造完全出自一代政治家在精神上的强健。首先是康熙,山庄正宫午门上悬挂着的“避暑山庄”四个字就是他写的,这四个汉字写得很好,撇捺间透露出一个胜利者的从容和安祥,可以想见他首次踏进山庄时的步履也是这样的。他一定会这样,因为他是走了一条艰难而又成功的长途才走进山庄的,到这里来喘口气,应该。
  他一生的艰难都是自找的。他的父辈本来已经给他打下了一个很完整的华夏江山,他八岁即位,十四岁亲政,年轻轻一个孩子,坐享其成就是了,能在如此辽阔的疆土、如此兴盛的运势前做些什么呢?他稚气未脱的眼睛,竟然疑惑地盯上了两个庞然大物,一个是朝廷中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一个自恃当初做汉奸领清兵入关有功、拥兵自重于南方的吴三桂。平心而论,对于这样与自己的祖辈、父辈都有密切关系的重要政治势力,即便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雄主也未免下得了决心去动手,但康熙却向他们、也向自己挑战了,十六岁上干脆利落地除了鳌拜集团,二十岁开始向吴三桂开战,花八年时间的征战取得彻底胜利。他等于把到手的江山重新打理了一遍,使自己从一个继承者变成了创业者。他成熟了,眼前几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对手,但他还是经常骑着马,在中国北方山林草泽间徘徊,这是他祖辈崛起的所在,他在寻找着自己的生命和事业的依托点。
  他每次都要经过长城,长城多年失修,已经破败。对着这堵受到历代帝王切切关心的城墙,他想了很多。他的祖辈是破长城进来的,没有吴三桂也绝对进得了,那么长城究竟有什么用呢?堂堂一个朝廷,难道就靠这些砖块去保卫?但是如果没有长城,我们的防线又在哪里呢?他思考的结果,可以从一六九一年他的一份上谕中看出个大概。那年五月,古北口总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辖的那一带长城“倾塌甚多,请行修筑”,康熙竟然完全不同意,他的上谕是: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得民心。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带,朕皆巡阅,概多损坏,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我对埋在我们民族心底的“长城情结”一直不敢恭维,读了康熙这段话,简直是找到了一个远年知音。由于康熙这样说,清代成了中国古代基本上不修长城的一个朝代,对此我也觉得不无痛快。当然,我们今天从保护文物的意义上修理长城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只要不把长城永远作为中华文明的最高象征就好。
  康熙希望能筑起一座无形的长城。“修得安民”云云说得过于堂皇而蹈空,实际上他有硬的一手和软的一手。硬的一手是在长城外设立“木兰围场”,每年秋天,由皇帝亲自率领王公大臣、各级官兵一万余人去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实际上是一种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这既可以使王公大臣们保持住勇猛、强悍的人生风范,又可顺便对北方边境起一个威慑作用。“木兰围场”既然设在长城之外的边远地带,离北京就很有一点距离,如此众多的朝廷要员前去秋猎,当然要建造一些大大小小的行宫,而热河行宫,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软的一手是与北方边疆的各少数民族建立起一种常来常往的友好关系,他们的首领不必长途进京也有与清廷彼此交谊的机会和场所,而且还为他们准备下各自的宗教场所,这也就需要有热河行宫和它周围的寺庙群了。总之,软硬两手最后都汇集到这一座行宫、这一个山庄里来了,说是避暑,说是休息,意义却又远远不止于此。把复杂的政治目的和军事意义转化为一片幽静闲适的园林,一圈香火缭绕的寺庙,这不能不说是康熙的大本事。然而,眼前又是道道地地的园林和寺庙,道道地地的休息和祈祷,军事和政治,消解得那样烟水葱茏、慈眉善目,如果不是那些石碑提醒,我们甚至连可以疑惑的痕迹都找不到。
  避暑山庄是康熙的“长城”,与蜿蜒千里的秦始皇长城相比,哪个更高明些呢?
  康熙几乎每年立秋之后都要到“木兰围场”参加一次为期二十天的秋猎,一生参加了四十八次。每次围猎,情景都极为壮观。先由康熙选定逐年轮换的狩猎区域(逐年轮换是为了生态保护),然后就搭建一百七十多座大帐篷为“内城”,二百五十多座大帐篷为“外城”,城外再设警卫。第二天拂晓,八旗官兵在皇帝的统一督导下集结围拢,在上万官兵齐声呐喊下,康熙首先一马当先,引弓射猎,每有所中便引来一片欢呼,然后扈从大臣和各级将士也紧随康熙射猎。康熙身强力壮,骑术高明,围猎时智勇双全,弓箭上的功夫更让王公大臣由衷惊服,因而他本人的猎获就很多。晚上,营地上篝火处处,肉香飘荡,人笑马嘶,而康熙还必须回帐篷里批阅每天疾驰送来的奏章文书。康熙一生身先士足打过许多著名的仗,但在晚年,他最得意的还是自己打猎的成绩,因为这纯粹是他个人生命力的验证。一七一九年康熙自“木兰围场”行猎后返回避暑山庄时曾兴致勃勃地告谕御前侍卫: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二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口,哨获之鹿已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这笔流水帐,他说得很得意,我们读得也很高兴。身体的强健和精神的强健往往是连在一起的,须知中国历史上多的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皇帝,他们即便再“内秀”,也何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国家。由于强健,他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挺复杂的西藏事务和蒙古事务,解决治理黄河、淮河和疏通漕支等大问题,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泽后世。由于强健,他还愿意勤奋地学习,结果不仅武功一流,“内秀”也十分了得,成为中国历代皇帝中特别有学问、也特别重视学问的一位,这一点一直很使我震动,而且我可以肯定,当时也把一大群冷眼旁观的汉族知识分子震动了。
  谁能想得到呢,这位清朝帝王竟然比明代历朝皇帝更热爱和精通汉族传统文化!大凡经、史、子、集、诗、书、音律,他都下过一番功夫,其中对朱熹哲学钻研最深。他亲自批点《资治通鉴纲目大全》,与一批著名的理学家进行水平不低的学术探讨,并命他们编纂了《朱子大全》、《理性精义》等著作。他下令访求遗散在民间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并且大规模地组织人力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韵府》、《大清会典》,文化气魄铺地盖天,直到今天,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还离不开这些极其重要的工具书。他派人通过对全国土地的实际测量,编成了全国地图《皇舆全览图》。在他倡导的文化气氛下,涌现了一大批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都可以称得上第一流大师的人文科学家,在这一点上,几乎很少有朝代能与康熙朝相比肩。
  以上讲的还只是我们所说的“国学”,可能更让现代读者惊异的是他的“西学”。因为即使到了现代,在我们印象中,国学和西学虽然可以沟通但在同一个人身上深潜两边的毕竟不多,尤其对一些官员来说更是如此。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康熙皇帝竟然在北京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认真研究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经常演算习题,又学习了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几何学》,并比较它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差别。他的老师是当时来中国的一批西方传教士,但后来他的演算比传教士还快,他亲自审校译成汉文和满文的西方数学著作,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大臣们讲授西方数学。以数学为基础,康熙又进而学习了西方的天文、历法、物理、医学、化学,与中国原有的这方面知识比较,取长补短。在自然科学问题上,中国官僚和外国传教士经常发生矛盾,康熙不袒护中国官僚,也不主观臆断而是靠自己发愤学习,真正弄通西方学说,几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断。他任命一名外国人担任钦天监监副,并命令礼部挑选一批学生去钦天监学习自然科学,学好了就选拔为博士官。西方的自然科学著作《验气图说》、《仪像志》、《赤道南北星图》、《穷理学》、《坤舆图说》等等被一一翻译过来,有的已经译成汉文的西方自然科学著作如《几何原理》前六卷他又命人译成满文。
  这一切,居然与他所醉心的“国学”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天射猎三百十八只野兔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连串重大的政治行为、军事行为、经济行为互不排斥!我并不认为康熙给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希望,他的政权也做过不少坏事,如臭名昭著的“文字狱”之类;我想说的只是,在中国历代帝王中,这位少数民族出身的帝王具有超乎寻常的生命力,他的人格比较健全。有时,个人的生命力和人格,会给历史留下重重的印记。与他相比,明代的许多皇帝都活得太不像样了,鲁迅说他们是“无赖儿郎”,确有点像。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明代万历皇帝(神宗)朱翊钧,在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时间躲在深宫之内不见外人的面,完全不理国事,连内阁首辅也见不到他,不知在干什么。没见他玩过什么,似乎也没有好色的嫌疑,历史学家们只能推断他躺在烟榻上抽了二十多年的鸦片烟!他聚敛的金银如山似海,但当清军起事,朝廷束手无策时问他要钱,他也死不肯拿出来,最后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变黑发霉、腐蚀得不能见天日的银子!这完全是一个失去任何人格支撑的心理变态者,但他又集权于一身,明朝怎能不垮?他死后还有儿子朱常洛(光宗)、孙子朱由校(熹宗)和朱由检(思宗)先后继位,但明朝已在他的手里败定了,他的儿孙们非常可怜。康熙与他正相反,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挥洒,避暑山庄就是他这种生命方式的一个重要吐纳口站,因此也是当时中国历史的一所“吉宅”。三
  康熙与晚明帝王的对比,避暑山庄与万历深宫的对比,当时的汉族知识分子当然也感受到了,心情比较复杂。开始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都是抗清复明,甚至在纠纠武夫们纷纷掉头转向之后,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折。文人中也有一些著名的变节者,但他们往往也承受着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我想这便是文化的力量。一切军事争逐都是浮面的,而事情到了要摇憾某个文化生态系统的时候才会真正变得严重起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人种,其最终意义不是军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当时江南地区好几次重大的抗清事件,都起之于“削发”之争,即汉人历来束发而清人强令削发,甚至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地步。头发的样式看来事小却关及文化生态,结果,是否“毁我衣冠”的问题成了“夷夏抗争”的最高爆发点。这中间,最能把事情与整个文化系统联系起来的是文化人,最懂得文明和野蛮的差别,并把“鞑虏”与野蛮连在一起的也是文化人。老百姓的头发终于被削掉了,而不少文人还在拼死坚持。著名大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著名大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余姚家乡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大学者顾炎武比黄宗羲更进一步,武装抗清失败后还走遍全国许多地方图谋复明,最后终老陕西……这些一代宗师如此强硬,他们的门生和崇拜者们当然也多有追随。但是,事情到康熙那儿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文人们依然像朱耷笔下的秃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而朝廷却奇怪地流泻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汉文化的热忱。开始大家以为是一种笼络人心的策略,但从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全是。他在讨伐吴三桂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把下令各级官员以“崇儒重道”为目的,朝廷推荐“学问兼优、文词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称作“博学鸿词科”。这次被保荐、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后来录取了五十人。其中有傅山、李(左禺右页)等人被推荐了却宁死不应考。傅山被人推荐后又被强抬进北京,他见到“大清门”三字便滚倒在地,两泪直流,如此行动康熙不仅不怪罪反而免他考试,任命他为“中书舍人”。他回乡后不准别人以“中书舍人”称他,但这个时候说他对康熙本人还有多大仇恨,大概谈不上了。
  李(左禺右页)也是如此,受到推荐后称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别人只得作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岁,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召见他,他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作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康熙和解了。
  与李(左禺右页)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己拜读。这一来,黄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动,与李(左禺右页)一样,自己出面终究不便,由儿子代理,黄宗羲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进入皇家修史局,帮助完成康熙交下的修《明史》的任务。你看,即便是原先与清廷不共戴天黄宗羲、李(左禺右页)他们,也觉得儿子一辈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过日子了。这不是变节,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文化生态意义上的开始认同。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的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政治军事,不过是文化的外表罢了。
  黄宗羲不是让儿子参加康熙下令编写的《明史》吗?编《明史》这事给汉族知识界震动不小。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定,说“他书或以文章见长,独修史宜直书实事”,他还多次要大家仔细研究明代晚期破败的教训,引以为戒。汉族知识化界要反清复明,而清廷君主竟然亲自领导着汉族的历史学家在冷静研究明代了,这种研究又高于反清复明者的思考水平,那么,对峙也就不能不渐渐化解了。《明史》后来成为整个二十四史中写得较好的一部,这是直到今天还要承认的事实。
  当然,也还余留着几个坚持不肯认同的文人。例如康熙时代浙江有个学者叫吕留良的,在著书和讲学中还一再强调孔子思想的精义是“尊王攘夷”,这个提法,在他死后被湖南一个叫曾静的落第书生看到了,很是激动,赶到浙江找到吕留良的儿子和学生几人,策划反清。这时康熙也早已过世,已是雍正年间,这群文人手下无一兵一卒,能干成什么事呢?他们打听到川陕总督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想来肯定能继承岳飞遗志来抗击外夷,就派人带给他一封策反的信,眼巴巴地请他起事。
  这事说起来已经有点近乎笑话,岳飞抗金到那时已隔着整整一个元朝、整整一个明朝,清朝也已过了八九十年,算到岳钟琪身上都是多少代的事情啦,还想着让他凭着一个“岳”字拍案而起,中国书生的昏愚和天真就在这里。岳钟琪是清朝大官,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反清,接信后虚假的应付了一下,却理所当然地报告了雍正皇帝。
  雍正下令逮捕了这个谋反集团,又亲自阅读了书信、著作,觉得其中有好些观念需要自己写文章来与汉族知识分子辩论,而且认为有过康熙一代,朝廷已有足够的事实和勇气证明清代统治者并不差,为什么还要对抗清廷?于是这位皇帝亲自编了一部《大义觉迷录》颁发各地,而且特免肇事者曾静等人的死罪,让他们专到江浙一带去宣讲。
  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写得颇为诚恳。他的大意是:不错,我们是夷人,我们是“外国”人,但这是籍贯而已,天命要我们来抚育中原生民,被抚育者为什么还要把华、夷分开来看?你们所尊重的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这难道有损于他们的圣德吗?吕留良这样著书立说的人,连前朝康熙皇帝的文治武功、赫赫盛德都加以隐匿和诬蔑,实在是不顾民生国运只泄私愤了。外族入主中原,可能反而勇于为善,如果著书立说的人只认为生在中原的君主不必修德行仁也可享有名份,而外族君主即便精励图治也得不到褒扬,外族君主为善之心也会因之而懈怠,受苦的不还是中原的百姓吗?
  雍正的这番话,带着明显的委屈情绪,而且是给父亲康熙打抱不平,也真有一些动人的地方。但他的整体思维能力显然比不上康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外国”人,“夷人”,尽管他所说的“外国”只是指外族,而且也仅指中原地区之外的几个少数民族,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外国不同,但无论如何在一些前提性的概念上把事情搞复杂了,反而不利。他的儿子乾隆看出了这个毛病,即位后把《大义觉迷录》全部收回,列为禁书,杀了被雍正赦免了的曾静等人,开始大兴文字狱。康熙、雍正年间也有丑恶的文字狱,但来得特别厉害的是乾隆,他不许汉族知识分子把清廷看成是“夷人”,连一般文字中也不让出现“虏”、“胡”之类字样,不小心写出来了很可能被砍头。他想用暴力抹去这种对立,然后一心一意做个好皇帝。除了华夷之分的敏感点外,其他地方他倒是比较宽容,有度量,听得进忠臣贤士们的尖锐意见和建议,因此在他执政的前期,做了很多好事,国运可称昌盛。这样一来,即便存有异念的少数汉族知识分子也不敢有什么想头,到后来也真没有什么想头了。
  其实本来这样的人已不可多觅,雍正和乾隆都把文章做过了头。真正第一流的大学者,在乾隆时代已不想作反清复明的事了。乾隆,靠着人才济济的智力优势,靠着康熙、雍正给他奠定丰厚基业,也靠着他本人的韬略雄才,做起了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大皇帝。承德避暑山庄,他来得最多,总共逗留的时间很长,因此他的踪迹更是随处可见。乾隆也经常参加“木兰秋(左犭右尔)”,亲自射获的猎物也极为可观,但他的主要心思却放在边疆征战上,避暑山庄和周围的外八庙内,记载这种征战成果的碑文极多。这种征战与汉族的利益没有冲突,反而弘扬了中国的国威,连汉族知识界也引以为荣,甚至可以把乾隆看成是华夏圣君了,但我细看碑文之后却产生一个强烈的感觉:有的仗迫不得已,打打也可以,但多数边境战争的必要性深可怀疑。需要打得这么大吗?需要反复那么多次吗?需要这样强横地来对待邻居们吗?需要杀得如此残酷吗?
  好大喜功的乾隆把他的所谓“十全武功”镌刻在避暑山庄里乐滋滋地自我品尝,这使山庄回荡出一些燥热而又不祥的气氛。在满、汉文化对峙基本上结束之后,这里洋溢着的中华帝国的自得情绪。江南塞北的风景名胜在这里聚会,上天的唯一骄子在这里安驻,再下令编一部综览全部典籍的《四库全书》在这里存放,几乎什么也不缺了。乾隆不断地写诗,说避暑山庄里的意境已远远超过唐宋诗词里的描绘,而他则一直等着到时间卸任成为“林下人”,在此间度过余生。在山庄内松云峡的同一座石碑上,乾隆一生竟先后刻下了六首御诗表述这种自得情怀。
  是的,乾隆一朝确实不算窝囊,但须知这已是十八世纪(乾隆正好死于十八世纪最后一年),十九世纪已经迎面而来,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乾隆打了那么多仗,耗资该有多少?他重用的大贪官和珅,又把国力糟蹋到了何等地步?事实上,清朝乃至中国的整体历史悲剧,就在乾隆这个貌似全盛期的皇帝身上,在山水宜人的避暑山庄内,已经酿就。但此时的避暑山庄,还完全沉湎在中华帝国的梦幻中,而全国的文化良知,也都在这个梦幻边沿口或陶醉,或喑哑。
  一七九三年九月十四日,一个英国使团来到避暑山庄,乾隆以盛宴欢迎,还在山庄的万树园内以大型歌舞和焰火晚会招待,避暑山庄一片热闹。英方的目的是希望乾隆同意他们派使臣常驻北京,在北京设立洋行,希望中国开放天津、宁波、舟山为贸易口岸,在广州附近拨一些地方让英商居住,又希望英国货物在广州至澳门的内河流通时能获免税和减税的优惠。本来,这是可以谈判的事,但对居住在避暑山庄、一生喜欢用武力炫耀华夏威仪的乾隆来说却不存在任何谈判的可能。他给英国国王写了信,信的标题是《赐英吉利国王敕书》,信内对一切要求全部拒绝,说“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使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从无外人等在北京城开设货行之事”,“此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也许至今有人认为这几句话充满了爱国主义的凛然大义,与以后清廷签订的卖国条约不可同日而语,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
  本来康熙早在一六八四年就已开放海禁,在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分设四个海关欢迎外商来贸易,过了七十多年乾隆反而关闭其他海关只许外商在广州贸易,外商在广州也有许多可笑的限制,例如不准学说中国话、买中国书,不许坐轿,更不许把妇女带来,等等。我们闭目就能想象朝廷对外国人的这些限制是出于何种心理规定出来的。康熙向传教士学西方自然科学,关系不错,而乾隆却把天主教给禁了。自高自大,无视外部世界,满脑天朝意识,这与以后的受辱挨打有着必然的逻辑联系。乾隆在避暑山庄训斥外国帝王的朗声言词,就连历史老人也会听得不太顺耳。这座园林,已羼杂进某种凶兆。四
  我在山庄松云峡细读乾隆写了六首诗的那座石碑时,在碑的西侧又读到他儿子嘉庆的一首。嘉庆即位后经过这里,读了父亲那些得意洋洋的诗后不禁长叹一声:父亲的诗真是深奥,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实在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瞻题蕴精奥,守位重仔肩”)嘉庆为人比较懦弱宽厚,在父亲留下的这副担子前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生都在面对内忧外患,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避暑山庄。
  道光皇帝继嘉庆之位时已四十来岁,没有什么才能,只知艰苦朴素,穿的裤子还打过补丁。这对一国元首来说可不是什么佳话。朝中大臣竟相摹仿,穿了破旧衣服上朝,一眼看去,这个朝廷已经没有多少气数了。父亲死在避暑山庄,畏怯的道光也就不愿意去那里了,让它空关了几十年,他有时想想也该像祖宗一样去打一次猎,打听能不能不经过避暑山庄就可以到“木兰围场”,回答说没有别的道路,他也就不去打猎了。像他这么个可怜巴巴的皇帝,似乎本来就与山庄和打猎没有缘分的,鸦片战争已经爆发,他忧愁的目光只能一直注视着南方。
  避暑山庄一直关到一八六○年九月,突然接到命令,咸丰皇帝要来,赶快打扫。咸丰这次来时带的银两特别多,原来是来逃难的,英法联军正威胁着北京。咸丰这一来就不走了,东走走西看看,庆幸祖辈留下这么个好地方让他躲避。他在这里又批准了好几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但签约后还是不走,直到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死在这儿,差不多住了近一年。
  咸丰一死,避暑山庄热闹了好些天,各种政治势力围着遗体进行着明明暗暗的较量。一场被历史学家称之为“辛酉政变”的行动方案在山庄的几间屋子里制定,然后,咸丰的棺木向北京启运了,刚继位的小皇帝也出发了,浩浩荡荡。避暑山庄的大门又一次紧紧地关住了,而就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很快站出来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女子,她将统治中国数十年。
  她就是慈禧,离开了山庄后再也没有回来。不久又下了一道命令,说热河避暑山庄已经几十年不用,殿亭各宫多已倾圮,只是咸丰皇帝去时稍稍修治了一下,现在咸丰已逝,众人已走,“所有热河一切工程,著即停止。”这个命令,与康熙不修长城的谕旨前后辉映。康熙的“长城”也终于倾坍了,荒草凄迷,暮鸦回翔,旧墙斑驳,霉苔处处,而大门却紧紧地关着。关住了那些宫殿房舍倒也罢了,还关住了那么些苍郁的山,那么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来,这儿就是他心目中的清代,但清代把它丢弃了,于是自己也就成了一个丧魂落魄的朝代。慈禧在北京修了一个颐和园,与避暑山庄对抗,塞外朔北的园林不会再有对抗的能力和兴趣,它似乎已属于另外一个时代。康熙连同他的园林一起失败了,败在一个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建立过什么功业的女人手里。热河的雄风早已吹散,清朝从此阴气重重、劣迹斑斑。当新的一个世纪来到的时候,一大群汉族知识分子向这个政权发出了毁灭性声讨,民族仇恨重新在心底燃起,三百年前抗清志士的事迹重新被发掘和播扬。避暑山庄,在这个时候是一个邪恶的象征,老老实实躲在远处,尽量不要叫人发现。五
  清朝的灭亡后,社会震荡,世事忙乱,人们也没有心思去品咂一下这次历史变更的苦涩厚味,匆匆忙忙赶路去了。直到一九二七年六月一日,大学者王国维先生在颐和园投水而死,才让全国的有心人肃然深思。
  王国维先生的死因众说纷纭,我们且不管它,只知道这位汉族文化大师拖着清代的一条辫子,自尽在清代的皇家园林里,遗嘱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他不会不知道明末清初为汉族人是束发还是留辫之争曾发生过惊人的血案,他不会不知道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这些大学者的慷慨行迹,他更不会不知道按照世界历史的进程,社会巨变乃属必然,但是他还是死了。我赞成陈寅恪先生的说法,王国维先生并不死于政治斗争、人事纠葛,或仅仅为清廷尽忠,而是死于一种文化: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王国维先生实在又无法把自己为之而死的文化与清廷分割开来。在他的书架里,《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四库全书》、《红楼梦》、《桃花扇》、《长生殿》、乾嘉学派、纳兰性德等等都把两者连在一起了,于是对他来说衣冠举止,生态心态,也莫不两相混同。我们记得,在康熙手下,汉族高层知识分子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已开始与朝廷产生某种文化认同,没有想到的是,当康熙的政治事业和军事事业已经破败之后,文化认同竟还未消散。为此,宏才多学的王国维先生要以生命来祭奠它。他没有从心理挣扎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文化变成了生命,只有靠生命来拥抱文化了,别无他途;明末以后是这样,清末以后也是这样。但清末又是整个中国封建制度的末尾,因此王国维先生祭奠的该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清代只是他的落脚点。
  王国维先生到颐和园这也还是第一次,是从一个同事处借了五元钱才去的,颐和园门票六角,死后口袋中尚余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开山庄紧闭的大门。
  今天,我们面对着避暑山庄的清澈湖水,却不能不想起王国维先生的面容和身影。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桨声灯影里秦淮河》俞平伯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那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西湖的六月十八夜》俞平伯
  我写我的“中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
  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月十八的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
  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们费解。)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像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多们下作而且险!)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逼近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旧如此,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支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闲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
  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地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君因此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
  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摇摆,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妆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
  中宵月华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漫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路上行人三三五五,骆驿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舱端坐着一个华妆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来不知从那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拚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厘,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顽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淘走罢!”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叮叮当,叮叮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当。叮……冬。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下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中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钓台的春昼》郁达夫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圈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谈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沈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拌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褥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阴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观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莱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泰。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沈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象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象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达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pan)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祟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象他那样的顽固内容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晌,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故都的秋》郁达夫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筏子》袁鹰黄河滚滚。即使这儿只是上游,还没有具有一泻千里的规模,但它那万马奔腾、浊浪排空的气概,完全足以使人胆惊心悸。大水车在河边缓缓地转动着,从滔滔激流里吞下一木罐一木罐的黄水,倾注进木槽,流到渠道里去。这是兰州特有的大水车,也只有这种比二层楼房还高的大水车,才能同面前滚滚大河相称。像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磁力似的,岸上人的眼光被河心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什了。那是什么,正在汹涌的激流里鼓浪前进?从岸上远远望占,那么小,那么轻,浮在水面上,好像只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把它整个儿吞噬了。啊,请你再定睛瞧一瞧吧,那上面还有人哩。不只一个,还有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这六个人,就如在湍急的黄河上贴着水面漂浮。这就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羊皮筏子,过去是听说过的。但是在亲眼看到它之前,想象里的形象,总好像是风平浪静时的小艇,决没有想到是乘风破浪的轻骑。十只到十二只羊的体积吧,总共能有多大呢?上面却有五位乘客和一位艄公,而且在五位乘客身边,还堆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麻袋。岸上看的人不免提心吊胆,皮筏上的乘客却从容地在谈笑,向岸上指点什么,那神情,就如同坐的大城市的公共汽车里浏览窗外的新建筑。而那位艄公,就比较沉着,他目不转睛地撑着篙,小心地注视着水势,大胆地破浪前行。据坐过羊皮筏子的人说,第一次尝试,重要的就是小心和大胆。坐在吹满了气的羊皮上,紧贴着脚就是深不见底的黄水,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是连眼睛也不敢睁一睁的。但是,如果只凭冲劲,天不怕地不怕,就随便往羊皮筏上一蹲,那也会出大乱子。兰州的同志说,多坐坐羊皮筏子,可以锻炼意志、毅力和细心。可惜随着交通运输事业的发展,这种锻炼的机会已经不十分多了。眼前这只筏子,大约是雁滩公社的,你看它马不停蹄,顺流直下,像一支箭似的直射向雁滩。然而,羊皮筏上的艄公,应该是更值得景仰和赞颂的。他站在那小小的筏子上,身后是几个乘客的安全,面前是险恶的黄河风浪。手里呢,只有那么一根不粗不细的篙子。就凭他的勇敢和智慧,镇静和机智,就凭他的经验和判断,使得这小小的筏子战胜了惊涛骇浪,化险为夷,在滚滚黄河上如履平地,成为黄河的主人。你看,雁滩近了,近了,筏子在激流上奔跑得更加轻快,更加安详。作者介绍:袁鹰(一),江苏淮安人。作家。著有诗集《江湖集、花环散文集《风帆》、《悲欢》、《秋水等。《更衣记》张爱玲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宫室里发掘出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块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安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开国的时候,因为“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装还保留着显著的明代遗风。从十七世纪中叶直到十九世纪末,流行着极度宽大的衫裤,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领圈很低,有等于无。穿在外面的“大袄”,在并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不脱去,多半是娇媚的,桃红或水红。三件袄子之上又加着“云肩背心”,黑缎宽镶,盘着大云头。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知识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出门时裤子上罩的裙子,其规律化更为彻底。通常都是黑色,逢着喜度年节,太太穿红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家教好的姑娘,莲步姗姗,百褶裙虽不至于纹丝不动,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颤。不惯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来便予人以惊风骇浪的印象。更为苛刻的是新娘的红裙,裙腰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有一点隐约的叮当,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晚至一九二○年左右,比较潇洒自由的宽褶裙入时了,这一类的裙子方才完全废除。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姑娘们的“昭君套”为阴森的冬月添上点色彩。根据历代的图画,昭君出塞所戴的风兜是爱斯基摩式的,简单大方,好莱坞明星仿制者颇多。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颠狂冶艳的,——一顶瓜皮帽,帽檐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对于细节的过份的注意。为这一时期的服装的要点。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补助不发达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罢,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露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唤“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字样。这样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界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古中国的时装设计家似乎不知道,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太多的堆砌使兴趣不能集中。我们的时装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当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还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蚀。第一个严重的变化发生在光绪三十二三年。铁路已经不那么稀罕了,火车开始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占一重要位置。诸大商港的时新款式迅速地传入内地。衣裤渐渐缩小,“阑干”与阔滚条过了时,单剩下一条极窄的。扁的是“韭菜边”,圆的是“灯草边”,又称“线香滚”。在政治动乱与社会不靖的时期——譬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时髦的衣服永远是紧匝在身上,轻捷利落,容许剧烈的活动。在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因为衣裤过于紧小,肘弯膝盖,筋骨接榫处非得开缝不可。中国衣服在革命酝酿期间差一点就胀裂开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袄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长袄的直线延至膝盖为止,下面虚飘飘垂下两条窄窄的裤管,似脚非脚的金莲抱歉地轻轻踏在地上。铅笔一般瘦的裤脚妙在给人一种伶仃无告的感觉。在中国诗里,“可怜”是“可爱”的代名词。男人向有保护异性的嗜好,而在青黄不接的过渡时代,颠连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动了这种倾向。宽袍大袖的,端凝的妇女现在发现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个薄命人反倒于她们有利。那又是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政治与家庭制度的缺点突然被揭穿。年青的知识阶级仇视着传统的一切,甚至于中国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神经质的论争无日不进行着,在家庭里,在报纸上,在娱乐场所。连涂脂抹粉的文明戏演员,姨太太们的理想恋人,也在戏台上向他们的未婚妻借题发挥讨论时事,声泪俱下。一向心平气和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在那歇斯底里的气氛里,“元宝领”这东西产生了——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顶圈一般,逼迫女人们伸长了脖子。这吓人的衣领与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会成功。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份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袄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长袍。发源于满洲的旗装自从旗人入关之后一直是与中土的服装并行着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妇女嫌她们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较妩媚的袄裤,然而皇帝下诏,严厉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后,全国妇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倒不是为了效忠于满清,提倡复辟运动,而是因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可是一九二○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薰陶,醉心于男女平权之说,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人的根性斩尽杀绝。因此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风格。政治上,对内对外陆续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民众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时装开始紧缩。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年,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往年的元宝领的优点在它的适宜的角度,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了瓜子脸,这一次的高领却是圆筒式的,紧抵着下颔,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们也生了双下巴。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恕。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的丰柔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当时欧美流行着的双排钮扣的军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国人凄厉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中庸之道的中国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着拂地的丝绒长袍,袍叉开到大腿上,露出同样质料的长裤子,裤脚上闪着银色花边。衣服的主人翁也是这样的奇异的配搭,表面上无不激烈地唱高调,骨子里还是唯物主义者。近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衣袖的废除。(那似乎是极其艰难危险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费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时衣领矮了,袍身短了,装饰性质的镶滚也免了,改用盘花钮扣来代替,不久连钮扣也被捐弃了,改用揿钮。总之,这笔账完全是减法——所有的点缀品,无论有用没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颈项,两臂与小腿。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装束却反之,人属次要,单只注重诗意的线条,于是女人的体格公式化,不脱衣服不知道她与她有什么不同。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几个规模宏大的时装公司如Lelong’s,Schiaparelli’s,垄断一切,影响及整个白种人的世界。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究竟谁是时装的首创者,很难证明,因为中国人素不尊重版权,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袭是最隆重的赞美。最近入时的半长不短的袖子,又称“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说是香港发起的,而香港人又说是由上海传来的,互相推诿,不敢负责。一双袖子翩翩归来,预兆形式主义的复兴。最新的发展是向传统的一方面走,细节虽不能恢复,轮廓却可尽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样能够适应现代环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围裙式,就是个好例子,很有点“三日入厨下”的风情,耐人寻味。男装的近代史较为平淡。只有一个极短的时期,民国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讲究花哨,滚上多道的如意头,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当其时的人都认为是天下大乱的怪现状之一。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是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是中装也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直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红着绿的权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现代文明的特征。不论这在心理上有没有不健康的影响,至少这是不必要的压抑。文明社会的集团生活里,必要的压抑有许多种,似乎小节上应当放纵些,作为补偿。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果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分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当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但是预言家威尔斯的合理化的乌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着最鲜艳的薄膜质的衣裤,斗篷,这倒也值得做我们参考的资料。因为习惯上的关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确看着不顺眼,中装上加大衣,就是一个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来得妥当,便臃肿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一个年青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把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去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欢?……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清洁的精神》张承志这不是一个很多人都可能体验的世界。而且很难举例、论证和顺序叙述。缠绕着自己的思想如同野草,记录也许就只有采用野草的形式-让它蔓延,让它尽情,让它孤单地荣衰。高崖之下,野草般的思想那么饱满又那么闭塞。这是一个瞬间。趁着流矢正在稀疏,下一次火光冲天的喧嚣还没有开始;趁着大地尚能容得下残余的正气,趁着一副末世相中的人们正苦于卖身无术而力量薄弱,应当珍惜这个瞬间。(一)关于汉字里的"洁"白,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加思索、不以为然,甚至清洁可耻、肮脏光荣的准则正在风靡时髦。洁,今天,好像只有在公共场所,比如在垃圾站或厕所等地方,才能看得见这个字了。那时在河南登封,在一个名叫王城岗的丘陵上,听着豫剧的调子,每天都眼望着古老的箕山发掘。箕山太古老了,九州的故事都是在那座山上起源。夏商周,遥远的、几乎这是信史仅是传说的茫茫古代,那时宛如迎在眼前又无影无踪,烦恼着我们每个考古队员。一天天地,我们挖着只能称做龙山文化或二里头早期文化的土,心里却盼它属于大禹治水的夏朝。感谢那些辛苦的日子,它们在我的脑中埋下了这个思路,直到今天。是的,没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什么是古代。由于今天泛滥的不义、庸俗和无耻,我终于迟迟地靠近了一个结论:所谓古代,就是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箕山之阴,颖水之阳,在厚厚的黄土之下压埋着的,未必是王朝国家的遗址,而是洁与耻的过去。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洁,几乎是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后来,经过如同司马迁、庄子、淮南子等大师的文学记录以后,不知为什么人们又只赏玩文学的字句而不信任文学的真实-断定它是过分的传说不予置信,而渐渐忘记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古中国关于人怎样活着的观点。今天没有人再这样谈论问题,这样写好像就是落后和保守的记号。但是,四千年的文明史都从那个洁字开篇,我不觉得有任何偏激。一切都开始在这座低平的、素色的箕山上。一个青年,一个樵夫,一头牛和一道溪水,引来了哺育了我们的这个文明。如今重读《逍遥篇》或者《史记》,古文和逝事都远不可及,都不可思议,都简直无法置信了。遥远的箕山,渐渐化成了一幢巨影,遮断了我的视野。山势非常平缓,从山脚拾路慢慢上坡,一阵工夫就可以抵达箕顶。山的顶部宽敞坦平,烟树素淡,悄寂无声。在那荒凉的箕顶上人觉得凄凉。在冬天的晴空尽头,在那里可以一直眺望到中岳嵩山齿形的远影。遗址都在下面的河边,那低伏的王城岗上。我在那个遗址上挖过很久,但是田野发掘并不能找到清洁的古代。《史记》注引皇甫谧《高士传》,记载了尧舜禅让时期的一个叫许由的古人。许由因帝尧要以王位相让,便潜入箕山隐姓埋名。然而尧执意让位,追许由不舍。于是,当尧再次寻见许由,求他当九州长时,许由不仅坚辞不从,而且以此为奇耻大辱。他奔至河畔,清洗听脏了的双耳。时有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所谓强中有强,那时是人相竞洁。牵牛的老人听了许由的诉说,不仅没有夸奖反而忿忿不满:你若不是介入那种世界,哪里至于弄脏了耳朵?想在你洗耳不过是另一种钓名沽誉。下游饮牛,上游洗耳,即然你已知道自己双耳已污,为什么又来弄脏我的牛口?《史记·伯夷传》中记道:尧让天下於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这座山从那时就同称许由山。但是在我登上箕顶那次,没有找到许由的墓。山顶是一个巨大平缓的凹地,低低伸展开去,宛如一个长满荒草的簸箕。这山顶虽宽阔,但没有什么峰尖崖陷,登上山顶一览无余。我和河南博物馆的几个小伙子细细找遍了每一丛蒿草,没有任何遗迹残痕。当双脚踢缠着高高的茅草时,不觉间我们对古史的这一笔记录认起真来。司马迁的下笔可靠,已经在考古者的铁铲下证实了多次。他真的看见许由墓了吗,我不住地想。箕顶已经开始涌上暮色,视野里一阵阵袭来凄凉。天色转暗后我们突然感慨,禁不住地猜测许由的形象,好像在蒿草一下下绊着脚、太阳一分分消隐下沉的时候,那些简赅的史料又被特别细致地咀嚼了一遍。山的四面都无声。暮色中的箕山,以及山麓连结的朦胧四野中,浮动着一种浑浊的哀切。那时我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里我不仅相信了这个古史传说而且企图找寻它。我抱着考古队员式的希望,有一瞬甚至盼望出现奇迹,由我发现许由墓。但箕顶上不见牛,不见农夫,不见布衣之士刚愎的清高;不仅登封洛阳,不仅豫北晋南的原野,连伸延无限的中原大地都沉陷在晚暮的沉默中,一动不动,缄口不言。那一天以后不久,田野工作收尾,我没有能抽空再上一回箕山。然后,人和心思都远远地飞到了别处,离开河南弹指就是十五年。应该说我没有从浮燥中蜕离,我被意气裹挟而去,渐渐淡忘了中原和大禹治水的夏王朝。许由墓,对于我来说,确确实实已经湮没无存了。(二)长久以来滋生了一个印象。我一直觉得,在中国的古典中,许由洗耳的例子是极限。品味这个故事,不能不觉得它载道于绝对的描写。它在一个最高的例子上规定洁与污的概念,它把人类可能有过的原始社会禅让时代归纳为山野之民最高洁、王候上流最卑污的结论。它的原则本身太高傲,这使它与后世的人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今天回顾已经为时过晚,它的确已沦为了箕山的传说。今天无论怎样庄重的文章也难脱调侃。今天的中国人,可能已经没有体会它的心境和教养了。就这样时间在流逝着。应该说这些年来,时间在世界上的进程惊心动魄。在它的冲淘下我明白了:文明中有一些最纯的因素,唯它能凝聚起涣散失望的人群,使衰败的民族熬过险关、求得再生。所以,尽管我已经迷恋着我的鲜烈的信仰和纯朴的集体;尽管我的心意情思早已远离中原三千里外并且不愿还家;但我依然强烈地想起箕山,还有古史传说的年代。箕山许由的本质,后来分衍成很多传统。洁的意识被义、信、耻、殉等林立的文化所簇拥,形成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森林,使中国人长久地自尊而有力。后来,伟大的《史记·刺客列传》著成,中国的烈士传统得到了文章的提炼,并长久地在中国人的心中矗立起来,直至昨天。《史记·刺客列传》是中国古代散文之最。它所收录的精神是不可思议、无法言传、美得魅人的。(三)英雄首先出在山东。司马迁在这篇奇文中以鲁人曹沫为开始。应该说,曹沫是一个用一把刀子战胜了大国霸权的外交家。在他的羸弱的鲁国被强大的齐国欺凌的时候,外交席上,曹沫一把揪住了齐桓公,用尖刀逼他退还侵略鲁国的土地。齐桓公刚刚服了输,曹沫马上扔下刀下坛。回到席上,继续前话,若无其事。意味深长的是,司马迁注明了这些壮士来去的周期。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专诸的意味,首先在于他是第一个被记诸史籍的刺客。在这里司马迁的感觉起了决定的作用。司马迁没有因为刺客的卑微而为统治者去取舍。他的一笔,不仅使异端的死者名垂后世,更使自己的著作得到了杀青压卷。刺,本来仅仅是政治的非常手段,本来只是残酷的战争形式的一种而已。但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它更多地属于正义的弱者;在血腥的人类史中,它常常是弱者在绝境中被迫选择的、唯一可能制胜的决死拼斗。由于形式的神秘和危险,由于人在行动中爆发出的个性和勇敢,这种行为经常呈着一种异样的美。事发之日,一把刀子被秘密地烹煮于鱼腹之中。专诸乔装献鱼,进入宴席,掌握着千钧一发,使怨主王僚丧命。鱼肠剑,这仅有一件的奇异兵器,从此成为家喻户晓的故事,并且在古代的东方树立了一种极端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从专诸到他的继承者之间,周期是七十年。这一次的主角豫让把他前辈的开创发展得惊心动魄。豫让只因为尊重了自己人的惨死,决心选择刺杀手段。他不仅演出了一场以个人对抗强权的威武话剧,而且提出了一个非常响亮的思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第一次攻击失败以后,他用漆疮烂身体,吞炭弄哑声音,残身苦形,使妻子不识,然后寻找接近怨主赵襄子的时机。就这样行刺之日到了,豫让的悲愿仍以失败终结。但是被捕的豫让骄傲而有理。他认为:"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名之义。"在甲兵捆绑的阶下,他堂堂正正地要求名誉,请求赵襄子借衣服让他砍一刀,为他成全。这是中国古代史上形式和仪式的伟大胜利。连处于反面角色的敌人也表现得高尚。赵襄子脱下了贵族的华服,豫让如同表演胜利者的舞蹈。他拔剑三跃而击之,然后伏剑自杀。也许这一点最令人费解---他们居然如此追求名誉。必须说,在名誉的范畴里出现了最大的异化。今日名利之徒的追逐,古代刺客的死名,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的现实,该让人说些什么呢?周期一时变得短促,四十余年后,一个叫深井里的地方,出现了勇士聂政。和豫让一样,聂政也是仅仅因为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就决意为知己者赴死。但聂政其人远比豫让深沉的多。是聂政把"孝"和"情"引入了残酷的行动。当他在社会的底层,受到严仲子的礼遇和委托时,他以母亲的晚年为行动与否的条件。终于,母亲以天年逝世了,聂政开始践约。聂政来到了严仲子处。只是在此时,他才知道了目标是韩国之相侠累。聂政的思想非常彻底。从一可始,他就决定不仅要实现行刺,而且要使事件包括表面都变成自己的,从而保护知己者严仲子,因此他拒绝助手,单身上道。聂政抵达韩国,接近了目标,仗剑冲上台阶,包括韩国之相侠累在内一连击杀数十人。-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在杀场上,聂政"皮面决眼,自屠出肠",使自己变成了一具无法辨认的尸首。这里藏着深沉的秘密。本来,两人谋事,一人牺牲,严仲子已经没有危险,像豫让一样,聂政应该有殉义成名的特权。聂政没有必要毁形。谜底是由聂政的姐姐揭穿的。在那个时代里,不仅人知己,而且姐知弟。聂姐听说韩国出事,猜出是弟弟所为。她仓惶赶到韩,伏在弟弟的遗体上哭喊:这是深井里的聂政!原来聂政一家仅有这一个出了嫁的姐姐,聂政毁容弃名是担忧她受到牵连。聂姐哭道:我怎能因为惧死,而灭了贤弟之名!最后自尽于聂政身旁。(四)这样的叙述,会被人非议为用现代语叙述古文。对于这一篇价值千金的古典来说,一切今天的叙述都将绝对地因人而异。对于正义的态度,对于世界的看法,人会因品质和血性的不同,导致笔下的分歧。更重要的是,人的精神不能这么简单地烂光丢净。管别人呢,我要用我的篇章反复地为烈士传统招魂,为美的精神制造哪怕是微弱的回声。二百余年之后,美名震撼世界的英雄荆轲诞生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妇孺皆知。但是今天大家都应该重读荆轲。《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一节,是古代中国勇敢行为和清洁精神的集大成。那一处处永不磨灭的描写,一代代地感动了、哺育了各代的中国人。独自静静读着荆轲的记事,人会忍不住地想:我难道还能如此忍受吗?如此庸庸禄禄的我还算一个人吗?在关口到来的时候我敢让自己也流哪怕一滴血吗?易水枯竭,时代变了。荆轲也曾因不合时尚潮流而苦恼。与文人不能说书,与武士不能论剑。他也曾被逼得性情怪僻,赌博嗜酒,远远地走到社会底层去寻找解脱,结友朋党。他和流落市井的艺人高渐离终日唱和,相乐相泣。他们相交的深沉,以后被惊心动魄地证实了。荆轲遭逢的是一个大时代。他被长者田光引荐给了燕国的太子丹。田光按照三人不能守密、两人谋事一人当殉的铁的原则,引荐荆轲之后立即自尽。就这样荆轲进入了太子丹邸。荆轲在行动之前,被燕太子每日车骑美女,恣其所欲。燕太子丹亡国已迫在眉睫,苦苦请荆轲行动。当秦军逼近易水时,荆轲制定了刺杀秦王的周密计划。至今细细分析这个危险的计划,仍不能不为它的逻辑性和可行性叹服。关键是"近身"。荆轲为了获得靠近秦王的时机,首先要求以避难燕国的亡命秦将樊於期的首级,然后要求以燕国肥美领土的地图为诱饵,然后以约誓朋党为保证。他全面备战,甚至准备了最好的攻击武器:药淬的徐夫人匕首。就这样,燕国的人马来到了易水,行动准备进行。出发那天出现了一个冲突。由于荆轲队伍动身延迟延,燕太子丹产生了怀疑。当他婉言催促时,荆轲震怒了。这段《刺客列传》上的记载,多少年来没有得到读者的察觉。荆轲和燕国太子在易水上的这次争执,具有着很深的意味。这个记载说明:那天的易水送行,不仅是不欢而散甚至是结仇而别。燕太子只是逼人赴死,只是督战易水;至于荆轲,他此时已经不是为了政治,不是为了垂死的贵族而拼命;他此时是为了自己,为了诺言,为了表达人格而战斗。此时的他,是为了同时向秦王和燕太子宣布抗议而战斗。那一天的故事脍炙人口。没有一个中国人不知道那支慷慨的歌。但是我想荆轲的心情是黯淡的。队伍尚未出发,已有两人舍命,都是为了他此行,而且都是为了一句话。田光只因为太子丹嘱咐了一句"愿先生勿泄",便自杀以守密。樊於期也只因为荆轲说了一句"愿得将军之首",便立即献出头颅。在非常时期,人们都表现出了惊人的素质,逼迫着荆轲的水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和他的党人高渐离在易水之畔的悲壮唱和,其实藏着无人知晓的深沉含义。所谓易水之别,只在两人之间。这是一对同志的告别和约束,是他们私人之间的一个誓言。直到后日高渐离登场了结他的使命时,人们才体味到这誓言的沉重。就这样,长久地震撼中国的荆轲刺秦王事件,就作为弱者的正义和烈性的象征,作为一种失败者的最终抵抗形式,被历史确立并且肯定了。图穷而匕首现,荆轲牺牲了。继荆轲之后,高渐离带着今天已经不见了的乐器筑,独自地接近了秦王。他被秦王认出是荆轲党人,被挖去眼睛,阶下演奏以取乐。但是高渐离筑中灌铅,乐器充兵器,艰难地实施了第二次攻击。不知道高渐离举着筑扑向秦王时,他究竟有过怎样的表情。那时人们议论勇者时,似乎有着特殊的见地和方法论。田光向太子丹推荐荆轲时曾阐述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那时人们把这个问题分析得入骨三分,一直深入到生理上。田光对荆轲的评价是: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我无法判断高渐离脸上的颜色。回忆着他们的行迹,我激动,我更怅然若失,我无法表述自己战栗般的感受。高渐离奏雅乐而行刺的行为,更与燕国太子的事业无关。他的行为,已经完全是一种不屈情感的激扬,是一种民众对权势的不可遏止的蔑视,是一种已经再也寻不回来的、凄绝的美。(五)我们对荆轲故事的最晚近的一次回顾是在狼牙山,八路军的五名勇士如荆轲一去不返,使古代的精神骄傲地得到了继承。有一段时期有不少青年把狼牙山当成圣地。记得那时狼牙山的主峰棋盘砣上,每天都飘扬着好多面红旗,从山脚下的东流水村到陡峭的阎王鼻子的险路上,每天都络绎不绝地攀登着风尘仆仆的中学生。我自己登过两次狼牙山,两次都是在冬天。那时人们喜欢模仿英雄。伙伴们在顶峰研究地形和当年五勇士的位置,在凛冽的山风呼啸中,让心中充满豪迈的激情。不用说,无论是刺客故事还是许由故事,都并不使人读了快乐。读后的体会很难言传。暗暗偏爱它们的人会有一些模糊的结论。近年来我常常读它们。没有结论,我只是喜爱读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清冽、干净的感觉。他们栩栩如生。独自面对着他们,我永远地承认自己的低下。但是经常地这样与他们在一起,渐渐我觉得被他们的精神所熏染,心一天天渴望清洁。是的,是清洁。他们的勇敢,来源于古代的洁的精神。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读到的了,有一个故事:舞台上曾出过一个美女,她认为,在暴政之下演出是不洁的,于是退隐多年不演。时间流逝,她衰老了,但正义仍未归来。天下不乏美女。在她坚持清洁的精神的年代里,另一个舞女登台并取代了她。没有人批评那个人粉饰升平和不洁,也没有人忆起仗义的她。更重要的是,世间公论那个登台者美。晚年,她哀叹道,我视洁为命,因洁而勇,以洁为美。世论与我不同,天理也与我不同吗?我想,我们无权让清洁地死去的灵魂湮灭。但她象征的只是无名者,未做背水一战的人,是一个许由式的清洁而无力的人,而聂政、荆轲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们是无力者的安慰,是清洁的暴力,是不义的世界和伦理的讨伐者。若是那个舞女决心向暴君行刺,又会怎样呢?因此没有什么恐怖主义,只有无助的人绝望的战斗。鲁迅一定深深地体会过无助。鲁迅,就是被腐朽的势力,尤其是被他即便死也"一个都不想饶恕"的人们逼得一步步完成自我、并濒临无助的绝境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他创造的怪诞的刺客形象"眉间尺"变成了白骨骷髅,在滚滚的沸水中追咬着仇敌的头-不知算不算恐怖主义。尤其是,在《史记》已经留下了那样不可超越的奇笔之后,鲁迅居然仍不放弃,仍写出了眉间尺。鲁迅做的这件事值得注意。从鲁迅做的这件事中,也许能看见鲁迅思想的犀利、激烈的深处。许由故事中的底层思想也在发展。几个浑身发散着异端光彩的刺客,都是大时代中地位卑贱的人。他们身上的异彩为王公贵族所不备。国家危亡之际非壮士们无人挺身而出。他们视国耻为不可容忍,把这种耻看成自己私人的、必须以命相抵的奇辱大耻-中国文明中的"耻"的观念就这样强化了,它对一个民族的支撑意义,也许以后会日益清晰。不用说,在那个大时代中,除了耻的观念外,豪迈的义与信等传统也一并奠基。一诺千金,以命承诺,舍身取义,义不容辞-这些中国文明中的有力的格言,都是经过了志士的鲜血浇灌以后,才如同淬火之后的铁,如同沉水之后的石一样,铸入了中国的精神。我们的精神,起源于上古时代的"洁"字。登上中岳嵩山的太室,有一种可以望尽中国的感觉。视野里,整个北方一派迷茫。冬树、野草和毗连的村落还都是那么纯朴。我独自久久地望着,心里鼓漾着充实的心情。昔日因壮举而得名的处处地点都安在,大地依然如故。包括时间,好像几千年的时间并没有弃我们而去。时间好像一直在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以及我崇拜的烈士们。我仿佛看见了匆匆离去的许由,仿佛看见了聂政的故乡深井里,仿佛看见了在寒冷冬日的易水河畔,在肃杀的风中唱和相约的荆轲和高渐离,仿佛看见了山峰挺拔的狼牙山上与敌决战的五壮士。中国给予我教育的时候,从来都是突兀的。几次突然燃起的熊熊烈火,极大地纠正了我的悲观。是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力对中国妄自菲薄。应当坚信:在大陆上孕育了中国的同时,最高尚的洁意识便同时生根。那是四十个世纪以前播下的高贵种子,它百十年一发,只要显形问世,就一定以骇俗的美久久引起震撼。它并非我们常见的风情事物。我们应该等待这种高洁美《挖荠菜》张洁我对荠菜,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小的时候,我是那么馋!刚抽出嫩条还没打花苞的蔷薇枝,把皮一剥,我就能吃下去;刚割下来的蜂蜜,我会连蜂房一起放进嘴巴里;更别说什么青玉米棒子、青枣、青豌豆罗。所以,只要我一出门儿,碰上财主家的胖儿子,他就总要跟在我身后,拍着手、跳着脚地叫着:“馋丫头!馋丫头!”盖得我连头也不敢回。我感到又羞恼,又冤屈!七八岁的姑娘家,谁愿意落下这么个名声?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饿啊!我真不记得什么时候,那种饥饿的感觉曾经离开过我,就是现在,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也还是一片饥饿……吃那些没收进主人家仓房里的东西,‘我还一次也没有被人家抓到过。倒不是因为我的运气格外好,而是人们多半并不想认真地惩罚一个饥饿的孩子。可有一次,我在财主家的地里掰玉米棒子,被他的大管家发现了,他立刻拿着一根又粗又直的木头棒子,毫不留情地紧紧向我追来。我没命地逃着。我想我一定跑得飞快,因为风在我的耳朵旁边呼呼直响。不知是我被吓昏了,还是平时很熟悉的那些田间小路有意捉弄我,为什么面前偏偏横着一条小河?追赶我的人越来越近了。我害怕到了极点,便不顾一切地纵身跳进那条河。河水并不很深,但是足以没过我那矮小的身子。我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扑腾着,身子失去了平衡。冰凉的河水呛得我好难受,我几乎背过气去,而河水却依旧在我身边不停地流着,流着……在由于恐怖而变得混乱的意识里,却出奇清晰地反映出岸上那个追赶我的人的残酷笑声。我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才爬上对岸的。更使我丧气的是脚上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我实在没有勇气重新回头去找那只丢失了的鞋子,可我也不敢回家,我怕妈妈知道。不,我并不是怕她打我。我是怕看见她那双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哀愁的眼睛。那双眼睛,会因为我丢失了鞋子而更加暗淡。我独自一人游荡在田野里。太阳落山了,城用色的晚霞渐渐地从天边退去。远处,庙里的钟声在薄幕中响起来。羊儿咋咋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赶着回圈了;乌鸦也派派地叫着回巢去了。夜色越来越浓了,村落啦,树林子啦,坑洼啦,沟渠啦,好像一下子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我听见妈妈在村口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只是不敢答应。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平生头一次潜入了我那童稚的心......说过了这些,人们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对芥菜有着那么特殊的感情。经过一个没有什么吃食可以寻觅、因而显得更加饥饿的冬天,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的日子重新来临了!田野里长满了各种野菜:雪蒿、马齿苋、灰灰菜、野葱……最好吃的是养菜。把它下在玉米糊糊里,再放上点盐花,真是无上的美味啊!而挖荠菜时的那种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提着篮子,迈着轻捷的步子,向广阔无垠的田野里奔去。嫩生生的养菜,在微风中挥动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我再也不必担心有谁会拿着大棒子凶神恶煞似地追赶我,我甚至可以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吱吱喳喳飞过去的小鸟,树上绽开的花儿和蓝天上白色的云朵。那时,我的心里便会不由地升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巴不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像荠菜一样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解放以后,我进了城。偶然,在大菜场里,也可以看到人工培植的荠菜出售。长得肥肥大大的,总有半尺来长,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一小扎,一小扎,码得整整齐齐地摆在菜摊子上,价钱也不贵。可我,总还是怀念那长在野地里的荠菜,就像怀念那些与自己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一样。多少年来,每到春天,我总要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孩子们到郊区的野地里去挖荠菜。我明白,孩子们之所以在我的身旁跳着,跑着,尖声地打着唿哨,多半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和煦的阳光,绿色的田野,就像一幅优美的风景画似的展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的身心全都感到愉快。他们长大一些之后,陪同我去挖荠菜,似乎就变成了对我的一种迁就了,正像那些恭顺的年轻人,迁就他们那些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点怪癖的长辈一样。这时,我深感遗憾:他们多半不能体会我当年挖荠菜的心情!等到我把一盘用精盐、麻油、味精、白糖精心调配好的荠菜放到餐桌上去的时候(小的时候,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我那可爱的荠菜会享受到今天这样的“荣华富贵”),他们也还是带着那种迁就的微笑,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上几根荠菜……看着他们那双懒洋洋的筷子,我的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因为我知道,这种赏光似的迁就,并不只是表现在对挖荠菜这一桩事情上,它还表现在对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些见解和行为上。在他们看来,我们的有些见解和行为,都像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出土文物——离他们的现实生活太远了,不顶用了。自然,我也并不认为我们的见解和行为就完全正确。只要他们不觉得厌烦,我甚至愿意跟他们谈谈我们在探索人生方面曾经走过的弯路,以便他们少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价。我真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成为隔膜很深的两代人,而是心动相通的朋友。孩子,让我们多谈谈心吧,让妈妈多讲讲当“馋丫头”时的故事给你们听吧。想想你们妈妈当年挖荠莱的情景,你们就会珍爱荠菜,珍爱生活。你们就会懂得什么是幸福,怎样才会得到幸福。《牡丹的拒绝》张抗抗它被世人所期待、所仰慕、所赞誉,是由于它的美。它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俗。它的美是早已被世人所确定、所公认了的。它的美不惧怕争议和挑战。有多少人没有欣赏过牡丹呢?却偏偏要坐上汽车火车飞机轮船,千里万里爬山涉水,天南海北不约而同,揣着焦渴与翘盼的心,涛涛黄河般地涌进洛阳城。欧阳修曾有诗云: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阳去看的。没有看过洛阳的牡丹就不算看过牡丹。况且洛阳牡丹还有那么点来历,它因被贬而增值而名声大噪,是否因此勾起人的好奇也未可知。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嗖嗖。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缤纷——可洛阳人说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姗姗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洁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惟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象的空间。想象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象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象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象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象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象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象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被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它的美。如果它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它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不朽的失眠》张晓风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纸那么大那么长,然而,就是没有他的名字。啊!竟单单容不下他的名字“张继”那两个字。考中的人,姓名一笔一划写在榜单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觉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这件事,令他羞惭沮丧。离开京城吧!议好了价,他踏上小舟。本来预期的情节不是这样的,本来也许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身的荣耀。然而,寒窗十年,虽有他的悬梁剌股,琼林宴上,却并没有他的一角席次。船行似风。江枫如火,在岸上举着冷冷的爝焰,这天黄昏,船,来到了苏州。但,这美丽的古城,对张继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如果说白天有什么该做的事,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就是读书吧!夜晚呢?夜晚该睡觉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读。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这样的夜晚,残酷地坐着,亲自听自已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并且眼睁睁地看自已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惟有他,张继,睡不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地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起先,是睡眠排拒的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而后,是他在赌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已验伤,有何不可?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鸟啼,粗嗄嘶哑,是乌鸦。那月亮被它一声声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结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绝。在须角在眉梢,他感觉,似乎也森然生凉,那阴阴不怀好意的凉气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来贴缀他惨淡少年的容颜。江上渔火二三,他们在干什么?在捕鱼吧?或者,虾?他们也会有撒空网的时候吗?世路艰辛啊!即使潇洒的捕鱼的,也不免投身在风波里吧?然而,能辛苦工作。只有我张继,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福气去睡眠的一个、、、钟声响了,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钟声。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钟声贴着水面传来,在别人,那声音只是睡梦中模糊的衬底音乐。在他,却一记一记都撞击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钟声那么美丽,但钟声自已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来。我说“照抄”,是因为那二十八个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墙上的黑字一样分明凸显: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谁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愁乡石》张晓风到“鹅库玛”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蓝得很特别。每次看到海,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种碧人波心的、急速涨潮的海。这种向正前方望直对着上海的海。“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们说。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远,也许比银河还迢遥吧?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像历史上的镐京或是洛邑那么幽渺,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遂变得又剧烈又模糊。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左鸟右夹)。明孝陵的松涛在海浪中来回穿梭,那种声音、那种色泽,恍惚间竟有那么相像。记忆里那一片乱映的苍绿已经好虚幻好缥缈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忍不住要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思念它。有两三个人影徘徊在柔软的沙滩上,拣着五彩的贝壳。那些炫人的小东西像繁花一样地开在白沙滩上,给发现的人一种难言的惊喜。而我站在那里,无法让悲激的心怀去适应一地的色彩。蓦然间,沁凉的浪打在我的脚下,我没有料到那一下冲撞竟有那么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来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滩头,我便有一种嚎哭的冲动。而哪里是我们可以恸哭的秦庭?哪里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泪水的地方?此处是异国,异国寂凉的海滩。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侯曾经多么神往于爱琴海,多么迷醉于想象中那抹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的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衰愁的中国海。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咸涩的下午。遂想起那些在金门的日子,想起在马山看对岸的角屿,在湖井头看对岸的何厝。望着那一带山峦,望着那曾使东方人骄傲了几千年的故土,心灵便脆薄得不堪一声海涛。那时候忍不住想到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候鸟,犹记得在每个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鱼,可以绕着故国的沙滩岩岸而流泪。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海水徒然地冲刷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羞耻。我木然地坐在许多石块之间,那些灰色的,轮流着被海水和阳光煎熬的小圆石。那些岛上的人很幸福地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在历史上从来不曾辉煌过,所以他们不必痛心,他们没有骄傲过,所以无须悲哀。他们那样坦然地说着日本话、给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国民学校旗竿上竖着别人的太阳旗,他们那样怡然地顶着东西、唱着歌,走在美国人为他们铺的柏油路上。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我们永远不会有也不屑有的。我们所有的只是超载的乡愁,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烛。海浪冲逼而来,在阳光下亮着残忍的光芒。海雨天风,在在不放过旅人的悲思。我们向哪里去躲避?我们向哪里去遗忘?小圆石在不绝的浪涛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里,我的臂膀遂有着十分沉重的感觉。忽然间,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侯,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那段日子为什么那么短呢?那时侯我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去国离乡的岁月里,我们的箱箧里没有一撮故国的泥土。更不能想象一块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灰色的小圆石一共是七块。它们停留在海滩上想必已经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冲撞便使它们更浑圆一些。雕琢它们的是中国海的浪花,是来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们听着遥远的消息。把七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着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纪最大的悲剧。“你拣的就是这个?”游伴们从远远近近的沙滩上走了回来,展示着他们彩色缤纷的贝壳。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七颗黯淡的灰色石子。“可是,我爱它们。”我独自走开去,把七颗小石压在胸口上,直压到我疼痛的淌出眼泪来。在流浪的岁月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今,我却有了它们。我们的命运多少有些类似,我们都生活在岛上,都曾日夜凝望着一个方向。“愁乡石!”我说,我知道这必是它的名字,它决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我慢慢地走回去,鹅库玛的海水在我背后蓝得叫人崩溃,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摆脱它。而手绢里的愁乡石响着,响久违的乡音。无端的,无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归。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左鸟右决去掉冫)。愁乡石响着,响一片久违的乡音。后记:鹅库玛系冲绳岛极北端之海滩,多有异石悲风。西人设基督教华语电台于斯,以其面对上海及广大的内陆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国十八年,虽望乡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一九六八年《地毯的那一端》张晓风
  德:
  从疾风中走回来,觉得自己像是被浮起来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样浓,让我想到,要不是有这样猛烈的风,恐怕空气都会给香得凝冻起来!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笑容。白色的芦荻在夜色中点染着凉意。这是深秋了,我们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我遂觉得,我的心像一张新帆,其中每一个角落都被大风吹得那样饱满。
  星斗清而亮,每一颗都低低地俯下头来。溪水流着,把灯影和星光都流乱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幸福,那种浑沌而又淘然的幸福。我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宠爱——真的,我们这样平庸,我总觉得幸福应该给予比我们更好的人。
  但这是真实的,第一张贺卡已经放在我的案上了。洒满了细碎精致的透明照片,灯光下展示着一个闪烁而又真实的梦境。画上的金钟摇荡,遥遥的传来美丽的回响。我仿佛能听见那悠扬的音韵,我仿佛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让我神往的,是那几行可爱的祝词:“愿婚礼的记忆存至永远,愿你们的情爱与日俱增。”
  是的,德,永远在增进,永远在更新,永远没有一个边和底——六年了,我们护守着这份情谊,使它依然焕发,依然鲜洁,正如别人所说的,我们是何等幸运。每次回顾我们的交往,我就仿佛走进博物馆的长廊。其间每一处景物都意味着一段美丽的回忆。每一件。事都牵扯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那样久远的事了。刚认识你的那年才十七岁,一个多么容易错误的年纪!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我生命中再没有一件决定比这项更正确了。前天,大伙儿一块吃饭,你笑着说:“我这个笨人,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聪明的事。”你没有再说下去,妹妹却拍起手来,说:“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够快乐的说,我也知道。因为你做的那件聪明事,我也做了。
  那时候,大学生活刚刚展开在我面前。台北的寒风让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阁楼里,我呵着手写蜡纸。在草木摇落的道路上,我独自骑车去上学。生活是那样黯淡,心情是那样沉重。在我的日记上有这样一句话:“我担心,我会冻死在这小楼上。”而这时候,你来了,你那种毫无企冀的友谊四面环护着我,让我的心触及最温柔的阳光。我没有兄长,从小我也没有和男孩子同学过。但和你交往却是那样自然,和你谈话又是那样舒服。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么好呢!我们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让小船在湖里任意飘荡,任意停泊,没有人会感到惊奇。好几年以后,我将这些想法告诉你,你微笑地注视着我:“那,我可不愿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
  而今,德,我没有变成男孩子,但我们可以去邀游,去做山和湖的梦,因为,我们将有更亲密的关系了。啊,想象中终生相爱相随该是多么美好!
  那时候,我们穿着学校规定的卡其服。我新烫的头发又总是被风刮得乱蓬蓬的。想起来,我总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喜欢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时候,我蜷曲在沙发里念书。你跑来,热心地为我讲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东为我们送来一盘卷,我慌乱极了,竟吃得洒了一裙子。你瞅着我说:“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样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直低着头,假作抖那长长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极了。每逢没有课的下午我总是留在小楼上,弹弹风琴,把一本拜尔琴谱都快翻烂了。有一天你对我说:“我常在楼下听你弹琴。你好像常弹那首甜蜜的家庭。怎样?在想家吗?”我很感激你的窃听,唯有你了解、关切我凄楚的心情。德,那个时候,当你独自听着的时候,你想些什么呢?你想到有一天我们会组织一个家庭吗?你想到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以心灵的手指合奏这首歌吗?
  寒假过后,你把那叠泰戈尔诗集还给我。你指着其中一行请我看:“如果你不能爱我,就请原谅我的痛苦吧!”我于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我真的不希望。并非由于我厌恶你,而是因为我大珍重这份素净的友谊,反倒不希望有爱情去加深它的色彩。但我却乐于和你继续交往。你总是给我一种安全稳妥的感觉。从头起,我就付给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当时我心中总向往着那种传奇式的、惊心动魄的恋爱。并且喜欢那么一点点的悲剧气氛。为着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着没有接受你的奉献。我奇怪你为什么仍作那样固执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关怀常令我感到。那年圣诞节你是来不易的几颗巧克力糖,全部拿来给我了。我爱吃笋豆里的笋子,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为我挑出来。我常常不晓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记那衣服的温暖,它在我心中象征了许多意义。)是你,敦促我读书。是你,容忍我偶发的气性。是你,仔细纠正我写作的错误。是你,教导我为人的道理。如果说,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为你太像我大哥的缘故。
  后来,我们一起得到学校的工读金,分配给我们的是打扫教室的工作。每次你总强迫我放下扫帚,我便只好遥遥地站在教室的未端,看你奋力工作。在炎热的夏季里,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无言地站着,等你扫好了,我就去挥挥桌椅,并且帮你把它们排齐。每次,当我们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总感到那样兴奋。我们是这样地彼此了解,我们合作的时候总是那样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茧,它们把那虚幻的字眼十分具体他说明了。我们就在那飞扬的尘影中完成了大学课程——我们的经济从来没有富裕过;我们的日子却从来没有贫乏过,我们活在梦里,活在诗里,活在无穷无尽的彩色希望里。
  记得有一次我提到玛格丽特公主在婚礼中说的一句话:“世界上从来没有两个人像我们这样快乐过。”你毫不在意地说:“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们的缘故。”我喜欢你的自豪,因为我也如此自豪着。
  我们终于毕业了,你在掌声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系领取毕业证书。我的掌声也夹在众人之中,但我知道你听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着欣喜的泪,我感到那样骄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荣。
  “我在台上偷眼看你,”你把系着彩带的文凭交给我,“要不是中国风俗如此,我一走下台来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过它,心里垂着沉甸甸的喜悦。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谦和,刚毅而温柔,我忽然发现,我关心你的成功,远远超过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受军训。在那样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样辛苦的演习里,你却那样努力地准备研究所的考试。我知道,你是为谁而作的。在凄长的分别岁月里,我开始了解,存在于我们中间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你来看我,把南部的冬阳全带来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时你临别敬礼的镜头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帮着你搜集资料,把抄来的范文一篇篇断句、注释。我那样竭力地做,怀着无上的骄傲。这件事对我而言有太大的意义。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当你把录取通知转寄给我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没有人经历过我们的奋斗,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相期相勉,没有人多年来在冬夜图书馆的寒灯下彼此伴读。因此,也就没有人了解成功带给我们的兴奋。
  我们又可以见面了,能见到真真实实的你是多么幸福。我们又可以去作长长的散步,又可以蹲在旧书摊上享受一个闲散黄昏。我永不能忘记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小船在湖里直打转,你奋力摇橹,累得一身都汗湿了。“我们的道路也许就是这样吧!”我望着平静而险恶的湖面说,“也许我使你的负担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兴去搏斗!”你说得那样急切,使我不敢正视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晓风,你是我最甜蜜的负荷。”
  那天我们的船顺利地拢了岸。德,我忘了告诉你,我愿意留在你的船上,我乐于把舵手的位置给你。没有人能给我像你给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们共济的小舟呢?这两年来,为了成家的计划,我们劳累着几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乐的笑容总鼓励着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当我们迈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驻足说:“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着你,晓风,直到你对我完全满意。”
  我抬起头来,长长的道路伸延着,如同圣坛前柔软的红毯。我迟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现在回想起来,已不记得当时是否是个月夜了,只觉得你诚挚的言词闪烁着,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辉。
  “就快了!”那以后你常乐观地对我说,“我们马上就可以有一个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欢吧?”
  我喜欢的,德,我喜欢一间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时分我便去拉上长长的落地窗帘,捻亮柔和的灯光,一同享受简单的晚餐。但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哪儿是我们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来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四处去打听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惫不堪的回来,我就感到一种痛楚。
  “没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说,“而且太贵,明天我再去看。”
  我没有想到有那么多困难,我从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琐碎的事,但至终我们总算找到一栋小小的屋子了。有着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树。朋友笑它小得像个巢,但我已经十分满意了。无论如何,我们有了可以想息的地方。当你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几乎为之下沉。它让我想起一首可爱的英文诗:“我是一个持家者吗?哦,是的,但不止,我还得持护着一颗心。”我知道,你交给我的钥匙也不止此数。你心灵中的每一个空间我都持有一枚钥匙,我都有权径行出入。
  亚寄来一卷录音带,隔着半个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绕着我。那样多好心的朋友来帮我们整理。擦窗子的,补纸门的,扫地的,挂画儿的,插花瓶的,拥拥熙熙地挤满了一屋子。我老觉得我们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爱情和友谊撑破了。你觉得吗?他们全都兴奋着,我怎能不兴奋呢?我们将有一个出色的婚礼,一定的。
  这些日子我总是累着。去试礼服,去订鲜花,去买首饰,去选窗帘的颜色。我的心像一座喷泉,在阳光下涌溢着七彩的水珠儿。各种奇特复杂的情绪使我眩昏。有时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乐还是在茫然,是在忧愁还是在兴奋。我眷恋着旧日的生活,它们是那样可爱。我将不再住在宿舍里,享受阳台上的落日。我将不再偎在母亲的身旁,听她长夜话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样的呢?德,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个境域去了。那里的道路是我未走过的,那里的生活是我过不惯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来了,我们的婚礼在即,我喜欢选择这季节,好和你厮守一个长长的严冬。
  我们屋角里不是放着一个小火妒吗?当寒流来时,我愿其中常闪耀着炭火的红火。我喜欢我们的日子从黯淡凛冽的季节开始,这样,明年的春花才对我们具有更美的意义。我即将走入礼堂,德,当结婚进行曲奏响的时候,父母将挽着我,送我走到坛前,我的步履将凌过如梦如幻的花香。那时,你将以怎样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们己有过长长的等待,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奋斗是美的一样,而今,铺满花瓣的红毯伸向两端,美丽的希冀盘旋而飞舞,我将去即你,和你同去采撷无穷的幸福。当金钟轻摇,蜡炬燃起,我乐于走过众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为,哦,德,因为我知道,是谁,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敬畏生命》张晓风那是一个夏天长的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吃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吹动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道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阴,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杏黄月》张秀亚杏黄色的月亮在天边努力的爬行着,企望着攀登树梢,有着孩童般的可爱的神情。空气是炙热的,透过了纱窗,这个绿色的罩子,室中储蓄了一天的热气犹未散尽,电扇徒劳的转动着。桌上玻璃缸中的热带鱼,活泼轻盈的穿行于纤细碧绿的水藻间,鳞片上闪着耀目的银光。一一这是这屋子中唯一出色的点缀了,这还是一个孩子送来的,他的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将这一缸热带鱼放在桌子上:“送给你吧!也许这个可以为你解解闷!”鱼鳞上的银光,在暮色中闪闪明灭,她想,那不是像人生的希望吗?闪烁一阵子,然后黯然了,接着又是一阵闪光……,但谁又能说这些细碎的光片,能在人们的眼前闪耀多久呢?杏黄月渐渐的爬到墙上尺许之处了,淡淡的光辉照进了屋子,屋子中的暗影挪移开一些,使那冷冷的月光进来。门外街上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到户外乘凉的人渐渐的多了,更有一些人涌向街口及更远的通衢大道上去,他们的语声像是起泡沫的沸水,而隔了窗子,那些“散点”的图案式的人影,也像一些泡沫:大的泡沫,小的泡沫,一些映着月光的银色泡沫,一些隐在黝暗中的黑色泡沫,时而互相的推挤着,时而又分散开了,有的忽然变大了,闪着亮光,有的忽然消灭了,无处追寻。忽然有个尖锐而带几分娇慵的声音说:“月亮好大啊.快照到我们的头顶上了。”接着是一阵伴奏的笑声,苍老的,悲凉的,以及稚气的,近乎疯狂的:“你怕月亮吗?”玻璃缸中的热带鱼都游到水草最密的方向去了。街上的嘈杂的人语声、欢笑声,暂时沉寂了下来。谁家有人在练习吹箫,永远是那低咽的声音,重复着,重复着,再也激扬不起来了。月亮也似仍在原来的地方徘徊着,光的翅翼在到处扑飞。门外像有停车的声音,像是有人走到门边……她屏止了呼吸倾听着。那只是她耳朵的错觉,没有车子停下来,也没有人来到门前,来的,只有那渐渐逼近的月光。月光又更亮了一些,杏黄色的,像当年她穿的那件衫子,藏放在箱底的已多久了呢,她已记不清了。没有开灯,趁着月光她又将桌子上的那封老同学的信读了一遍,未了,她的眼光落在画着星芒的那一句上:“我最近也许会在你住的地方路过,如果有空也许会去看看你。”也许……也许……她脸上的笑容,只一现就闪过去了,像那些热带鱼的鳞片,倏忽一闪,就被水草遮蔽住了。水草!是的,她觉得心上在生着丛密的水草,把她心中那点闪光的鳞片,那点希望都遮住了。她怏怏的将信叠起,塞在抽屉底一些旧信中间。那低咽的箫声又传来了,幽幽的,如同一只到处漫游的光焰微弱的萤虫,飞到她的心中,她要将它捕捉住……对,她己将它捕捉住了,那声音一直在她的心底颤动着,且萤虫似的发着微亮。她像是回到了往日,她着了那件杏黄的衫子轻快的在校园中散步,一切像都是闪着光,没有水草,……是的,一切都是明快朗丽的,没有水草在通明的水面上散布暗影,年轻的热带鱼们在快活的穿行着,于新鲜的清凉的水里,耳边、窗外、街头没有嘈杂的声音传来。那些女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也许,也许”,她们只是写意的在那园子里走着,欣赏着白色花架上的茑萝,一点一点的嫣红的小花,“像是逸乐,又像是死亡。”她记得她们中间有一个当时如是说。那是向着那盛开的茑萝,向着七月的盛夏说的,其实什么是逸乐什么是死亡,她那时根本不了解,也因为如此,觉着很神秘,很美。她想,她永远不会了解前一个名词的意义了。她睁开眼睛,又大又圆的月亮正自窗外向她笑着,为她加上了一件杏黄的衫子,她轻轻的转侧:“一件永不褪色的衫子啊。”月光照着桌子上的玻璃鱼缸,里面的热带鱼凝然不动,它们都已经睡去了,在那个多水草的小小天地里。箫声已经听不见了,吹箫的人也许也已经睡了,呜咽的箫已被抛弃在一边,被冷落在冷冷的月光里。夜渐渐的凉了,凉得像井水。夜色也像井水一样,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作蔚蓝色,透明而微亮的蓝色。她站在窗前,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她觉着自己像是一尾热带鱼,终日在这个缸里浮游着,画着一些不同的圆,一些长短大小不同的弧线。她向着夜空伸臂划了一个圆圈,杏黄色的月亮又忍不住向她笑了,这笑竟像是有声音的,轻金属片的声音,琅琅的。《羚羊木雕》张之路“那只羚羊哪儿去啦?”妈妈突然问我。妈妈说的羚羊是一只用黑色硬木雕成的工艺品。那是爸爸从非洲带回来给我的。它一直放在我桌子的犄角上。这会儿,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昨天我把它送给我的好朋友万芳了。“爸爸不是说给我了么?”我小声地说。“我知道给你了,可是现在它在哪儿?”妈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把它收起来了。”“放在哪儿了?拿来我看看。”妈妈好像看出我在撒谎。因为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低着头不敢看她。“要说实话……是不是拿出去卖啦?”妈妈变得十分严厉。“没有卖……我送人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送给谁了?告诉我。”妈妈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送给万芳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现在就去把它要回来!”妈妈坚定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广“不!”我哭着喊了起来。爸爸走了进来,听妈妈讲完事情的经过,他静静地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对我说:“小朋友之间不是不可以送东西,但是,要看什么样的东西。这样贵重的东西不像一块点心一盒糖,怎么能自作主张呢?”爸爸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不过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您已经给我了。”“是的,这是爸爸给你的,可并没有允许你拿去送人啊!”我没有理由了。我想到他们马上会逼我去向万芳要回羚羊,心里难过极了。他们不知道,万芳是个多么仗义的好朋友。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她学习很好,人一点也不自私。我们俩形影不离,语文老师管我俩叫“合二而上星期一次体育课,我们全班都穿上刚买的新运动衣。跳完山羊,我们围着小树逮着玩。一不小心,我的裤子被树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坐在树底下偷偷地抹眼泪,又心疼裤子,又怕回家挨说。万芳也不玩了,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叹气。忽然,她跳起来拍着屁股说:“咱俩先换过来,我妈是高级裁缝,她能把裤子上的大口子缝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把裤子和万芳换了。后来,我听说为了这件事,她妈妈让她对着墙站了一个钟头。“为什么你不说裤子是我的?”她嘿嘿地笑着:“我妈是婆婆嘴,她要是知道,早晚也会让你妈知道。”我要把裤子换过来。她却满不在乎地说:“算了吧,反正我已经站了一个钟头,要是再换过来,你还得站两个钟头……”直到现在,我身上还穿着她的运动裤。每次上体育课,看见她裤子上的那条长长的伤疤,我就觉得对不住她。昨天,万芳到我家来玩。我见她特别喜欢我桌上的羚羊,就拿起来递到她的手上说:“送给你,咱俩永远是好朋友……永远!”她也挺激动,从兜里掏出一把弯弯的小藏对送给我。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站在门口。她一定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说。这时,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铁盒糖果对我说:“不是妈妈不懂道理,你把这盒糖送给你的好朋友。那只羚羊,就是爸爸妈妈也舍不得送人啊!”我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出了羚羊的贵重。她和爸爸一起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屋子里静极了。奶奶突然说:“算了吧,这样多不好。”妈妈一边递过糖盒一边说:“您不知道那是多么名贵的木雕广我再也受不了了,推开妈妈的糖盒,冒着雨飞快地跑出门去。我手里摸着万芳送给我的小刀一路走一路想,叫我怎么说呢?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和我要好么?一定不会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万芳伸出头来,一把拉了我进去。“万芳……”我站在过道里不肯再往前走。“你怎么啦?也不打伞,是不是挨揍了?”万芳奇怪地看着我。“没有……”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小刀,“你能不能把羚羊还我……”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万芳愣了~下,没有接小刀,只是咬着嘴唇看着我,我垂下眼睛不敢看她。“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呢广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时,她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看见我手里的小刀,又看看我们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万芳,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么东西?”万芳看了我一眼,跑进屋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那只羚羊出来了。她妈妈接过来一看说:“哎呀!你怎么能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她把羚羊递到我的手上,“好好拿着,别难受,看我呆会儿揍她!”我把小刀递到她的手上说:“阿姨!羚羊是我送她的,都怪我……”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万芳已经不见了,她不会再跟我好了……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路上。月亮出来了,冷冷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只见万芳跑了过来。她把小刀塞到我的手里说:“你拿着,咱俩还是好朋友……”我呆呆地望着她,止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因为我对朋友反悔了。我做了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呀!.可是,这能全怪我吗?《海燕》郑振铎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si)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卿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同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波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于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往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沈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胶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翻翻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末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猫》郑振铎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常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阳光里滚来滚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条红带,或一根绳子,在它面前来回的拖摇着,它便扑过来抢,又扑过去抢。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阴,那时太阳光暖暖的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鲜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泽的毛也污涩了,终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们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铜铃,用红绫带穿了,挂在它颈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的,懒惰的,郁闷的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编译所回来,三妹很难过的说道:“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辛酸,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地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像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地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
  “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地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
  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终于不见。
  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婶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
  午饭时,张婶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婶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的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婶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
  妻道:“张婶,留心猫,它会吃鸟呢。”
  张婶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婶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见了,也匆匆地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我早就叫张婶要小心了。张婶!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婶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
  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我以为它真是“畏罪潜逃”了。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象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真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
  年11月7日于上海《黄叶小谈》钟敬文小雨霏霏,轻寒凄恻,虽说远赶不上北国的彤云密布,雪纷飞,但住惯或生长在岭表的人,总会感觉得这是一种“岁云暮矣”的情调了。记得从前有一首五言律诗云:梅动芳春近,云低远树微雨兼残叶下,风带暗沙飞。坐看三冬尽,回思百事非。浊醪连日醉,未足破愁围。前四句,说的便是这个时节的景象。
  一月来,我的心情的凄惶纷乱,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验过的。劫后余生,欲去不能,欲住不得,这种难挨的情味,惟有过来人能够领悟。否则尽管说的很逼真,可是终不能希冀其体味于十一,又何况我的笔端正笨拙得像永不转调的泉声呢?带住!这样轻轻提过就算了。在此当儿,不能做用心的事,自然在意料中。堆积着的文债何时才让我竣工毕事呢?思之黯然!真是一个意外了的事!昨天无意中在朋友处翻看了“贡献”第二期伏园先生题名《红叶》的一篇文章,却引起了我一时的兴味,教我在这酒余慵困的今天,伸纸来抒写这篇小文。自己惊怪之余,不能不谢谢孙先生文章鼓舞我的魔力了。“黄叶”与“红叶”,虽然是两种很相似的东西,但在我们的观感上,颇各饶着不同的情调。如容我做点譬喻,那吗黄叶像清高的隐士,红叶她却是艳妆的美人了。古人句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便是红叶的气味有些近于女性的春花的证明。对于黄叶,则只有令人感到孤冷清寒,或零落衰飒,不会再有什么绮思芳情了。我自己不知甚么缘故,对于渔洋老人的诗会有如此嗜好的怪癖。如果在中国过去诗人中,我愿去自找什么老师,那么,他老,当是首先屈指的一个。他流览景物的诗,几乎没有—首不是我所爱读的。他诗里常常喜欢用红树、红叶、黄叶等名词,如:“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清溪曲逐枫林转,红叶无风落满船;”“路入江州爱晚晴,青山红树眼中明;”(先生《蜀道驿程记》云:第七日抵晡江津县,距县二里许,小山多桐子树,叶如渥丹,与夕霞相映)“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青山初日上,黄叶半江飞;”“数听清罄不知处,山鸟晚啼黄叶中。”诸如此类,都是很佳丽的语句,和东坡的“扇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同为诗中的画。先生尝呼崔不雕为“崔黄叶”,他所最激赏的关于他的佳句,便是:“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可见他老对于黄叶的爱好了。我忆起旧事来了。当我初进中学校读书时,颇喜欢胡诌些歪诗。我们的校长周六平先生见了,竟大大地加以赞赏。一回,他把一幅山水画嘱我题诗,我勉强给他写上了下面二十八个字:霜重溪桥落晚枫,寒烟消尽露晴空。野人领得秋风味,家在青山黄叶中。他和诗,以崔不雕相拟,至谓“比似桐花论衣钵,座中惟有阿龙超”,则更以渔洋的赏识江东阿龙乐府者自况,令我真感愧无地了!“风流我愧秦淮海,竟于苏门夺席来”,这是我当日报呈他老夫子的诗之末韵。一别将十年,他黄叶飘零也似的生命,不知还遗留在这秋风冷落的人间么?我呢,一事没有成就,只剩着这样一副残病的身躯和凄惶的心情,在这世上东飘西泊地过活,辜负了他老人家深深的期望了。唉!这何消说,更何忍说呢!“前此空挥忧国泪,斯行差慰树人情”,这两句当我离开故乡来广州时留别他的诗。一度追吟着,便一度感伤到衰伤了!上面一大段的话,似乎有些过于跑野马了,紧回到我的黄叶吧。红叶不是到处皆有的,──自然是指的大规模的枫桕、柿叶等,不是零片的任何林木的叶了──黄叶则普通极了,只要到了相当的时候。岭表气温和暖,冬季的景象,只相当于北方的秋天。在这分儿,自然可以看到枝间及地上,满缀着黄金的叶子了。日来偶纵步东郊北园一带,看到它们那样稀疏地清寂地挣扎于萧索的气运中,不免一股哀戚之情为之掀然鼓动起来。回想数年前,我因为乱事,合家人由市镇迁入山村中的故居。那时的生活真是清隽可味。一个人竹笠、赤足,漫步于水湄林际。金黄的叶子,或飞舞于身边,或缭绕于足下。冷风吹过,沙沙地作晌。我的思想,也和头顶晴空一般的宁谧而清旷,偶而拾起一片,投在回曲的山溪中,它急遽地或迂徐地逐清碧的流水往下飘,我的神思也好像随之而俱去。在这样的环境中,真不知人间何世了?现在,不但这浮浪的身,末易插翼飞回故乡,就是去得.在那毒烟流弹之下,幽秀的山光,美丽的黄叶都摧毁焚劫以尽了!哦!时间的黑潮啊!你将永恒不会带回我那已逝的清福了么?我竟会这样的动起感情来了,为了区区的黄叶,黄叶的回忆!算了,我愿意过去了的永成为过去!无力的我,只合对当前和未来的一切,去低吟那赏味之歌,──虽然这也怕只一句近于“祝福”的空话。《巩乃斯的马》周涛
  哦,巩乃斯的马,给了我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时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给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听到马蹄踏过大地的有力声响时,还会在屋子里坐卧不宁,总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么样儿的马走过去了。
  而且我还听不得马嘶,一听到那铜号般高亢、鹰啼般苍凉的声音,我就热血陡涌、热泪盈眶,大有战士出征走上古战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慨。
  有一次我碰上巩乃斯草原夏日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来势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盘旋的孤鹰来不及躲避而被击落,雨脚之猛,竟能把牧草覆盖的原野一瞬间打得烟尘滚滚。就在那场暴雨的豪打下,我见到了最壮阔的马群奔跑的场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奋着,马,这不肯安分的牲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泻似地在这原野上汇聚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集团冲锋!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有的疯狂地向前奔驰,像一队尖兵,要去踏住那闪电;有的来回奔跑,俨然像临危不惧、收拾残局的大将;小马跟着母马认真而紧张地跑,不再顽皮、撒欢,一下子变得老练了许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水中被携裹,大喊大叫,却毫无声响,喊声像一块小石片跌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而这一切,得在飞速移动中展现,几分钟后,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看不见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发愣、发痴、发呆。我见到了,见过了,这世间罕见的奇景,这无可替代的伟大的马群,这古战场的再现,这交响乐伴奏下的复活的雕塑群和油画长卷!我把这几分钟间见到的记在脑子里,相信,它所给予我的将使我终身受用不尽……《天籁》周同宾近些天,心情颇不好,加之居处临闹市,每日车马喧喧,人声嚷嚷,心中更加烦躁;想坐下写点东西,可拿起笔,文思枯涩,连一个恰当的词儿都想不起来了。兴许农村好一些?田园生活总是恬淡、幽静的。于是,收拾行装,我还乡了。我坐窗前,面对着蓊绿的瓜棚豆架。可是,鸡啼,狗咬,蝉鸣,牛叫,满耳里响。东邻的庆二爷来找母亲借簸箕回去簸玉米仁儿,西邻的福奶奶来找母亲拉家常,一遍又一遍骂、她的儿媳妇不孝顺,南村上大表舅找我打听,城里头北门里的赵瞎子是不是还卖跌打膏药……我又烦躁了。母亲说:“你寿生大伯在南山看林子,他那里,也许清静些?”沿着夹在草莽中的蚰蜒小径,我向南山迤逦走去。山并不高,石倒很奇,我敢担保,它们中的任何一块只要搬到城里的公园里,都是使人欣赏不够的艺术品。树并不挺拔,却茂密,大半是近年来栽的松、栎、山榆、五角枫;树下长满灌林和野草,有豆儿大的红果和扣儿大的黄花。向阳坡上,绿树丛中,两间茅屋。截断的木头构成的院墙上,爬满野牵牛。木头的顶端,长了肉红色的木耳。我轻轻推开柴扉,见大伯正迎门坐在屋里拣选刚采来的树种,每一颗都拿手里端详半天,而后决定留下或舍弃。门框上,靠一柄使得锃亮的开山镢。端起清淡的野菊花茶,我问老人,为什么人了老境,不和儿孙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却一个人来到这林子里,不嫌孤寂吗?他自解放后一直当村干部,为乡邻父老做过好事,也做过错事,整过人,也挨过整。三十年风云变幻,人事升沉,白了少年头。一九七九年后,看乡亲们都走上了正道,遂萌退志,主动要求来看林子。他说“干了半辈子,有功,也有过;功过相抵,不剩什么了。死前,为大伙儿务弄好一山林木,算是对子孙的一份贡献吧!”语气虽有点凄然,但可以听出内中确实包含着一颗火热的心。我一个人走进林中。我发现,此地无蝇,也无蚊,却有那么多蝴蝶,蜜蜂,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在身边飞、耳畔叫。空气里,有松香味,有草木的青气,闻起来,心里麻酥酥的。(左山右谗去掉讠)岩上,一挂飞泉,下面,滴成一个不大的潭,潭边,流出一股水,扯成一条小溪。潭水,黛青色的;溪水,豆绿色的。鱼儿都露着黑色的脊梁,唼喋着小嘴,从潭里出来,游进小溪,玩够了,又顺小溪游回潭里。我跳水里,濯足,洗脸,水凉而润,顿觉心情神爽。又上岸,在浓荫里盘桓,流连,抚摸每一棵树,摩挲每一块石。最后,索性面对小溪,靠一棵老松,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我闭上眼,但闻泠泠的水声,细细的风声,和间或一两声山雀儿的轻悠悠的啼啭。还有一些声音,琐琐的,纤纤的,是蝴蝶飞过的翅翼声?是小甲虫在树枝上爬行时的足音?是枯叶落花掉地时的颤动?这些声响,融合在一起,时断时续,似有若无。哦,这是天籁,恐怕自远古的洪荒时代,自人类的童年,都是这样吧?这些声音,像一个细眼儿的筛子,筛掉了尘嚣嘈杂,剩下的只有幽静。我自己似乎一下子脱却尘缘,倏忽被净化了,竟忘掉了从世的纷争,个人的烦恼,似乎也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掉了时间和空间,好像我自己物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和这山林成了一体……我呆呆地坐在山石上。不知道什么时侯太阳西沉了,晚霞消失了,暮霭降临了,多长时间都在恍惚迷离中过去。大伯来喊我回屋吃晚饭,我猛一惊觉,从树木的枝丫间看见,一镜圆月正悬在山顶的碧空,不多的星星眨着机灵的小眼睛,正调皮地看我呢。我发觉,月光下,这里的一切都更美。那树木,岩石,流水,还有大伯那简陋的茅舍,都闪着幽幽的光,酷似我在画上,在梦中看过的广寒宫里的景物,我自己也似乎飘飘欲仙了呢。大伯引我在林中走着。听不到我们的脚步声,耳边仍然是澌澌的水声,簌簌的风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吱吱的虫声。这些声音揉在一起,更滃染了山林的寂静,秋夜的清幽。我知道,这并不是大自然专为我演奏的轻音乐,不论我在与否,它总要响,就像山泉总要从山的心脏流出一样。这是天籁。我们走上一个高坎儿,朦胧的月光里,我依稀看到大伯鬓边的花发,两颊的褶皱,佝偻的背。他,是老了。我又想起他的关于死的话。是的,说不定哪一天,他会突然倒在山石上,树林里,丢下那把开山镢。我又想,何止他呢?我虽然正当盛年,面前还有很长的路,可同样会走到头,说不定哪一天也要倒在写字台前。但是,即使我们化为青烟,化为朽壤,被后人彻底遗忘,而这青山永不老,绿水将长流,依然世世代代给人们提供薪柴和梁,依然朝朝暮暮要鸣奏流韵天成的音乐,不管有没人听。我进而想到,这青山,这流水,是不会忘记寿生大伯的,即使斗转星移,千百年后,它们也会借自己的风声、水声、告诉进山的后人,曾有一个诚心的老头儿把自己的一腔心血都点点滴在山间林中。这么说,大伯不也永生了吗?夜里,在低矮的茅屋里,我睡得十分舒贴,连梦境也是绿茵茵的,中宵醒来,我又听到了那微妙的天籁,像一只亲切的手,轻轻拂着我的面颊,像一阵温馨的风,缓缓吹过我的心头。我还听到了大伯那均匀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地,似乎和大自然的声响有机地交织在一起了,那么和谐,那么融洽,抬头看窗外,山影是暗绿色的,一眼望不透。流水像一道银线,闪着柔和的光。蓦地,我悟出了个道理:人生固然短暂,事业正是无穷,只要把自己的一切交于人民的事业,又何必嗟叹生命的短暂呢?又何必计较个人的名利得失,别人的褒贬毁誉呢?我似乎一下子彻悟了。我盼望快点天亮,我有一肚子文章要写呢。《故乡的野菜》周作人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居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莱马兰头,姊妹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齐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滴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喝茶》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北平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得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观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草堂随笔》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以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里很巧妙地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喝茶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了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处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苦雨》周作人伏园兄: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大。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佢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大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趟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是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们见小孩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住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蟆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阶了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乌篷船》周作人子荣君: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筋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回忆我的母亲》朱德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爱我母亲,特别是她勤劳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远回忆的。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母亲一共生了13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8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母亲把8个孩子一手养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着。母亲是个好劳动。从我能记忆时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20多口人,妇女们轮班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因为她身体高大结实,还能挑水挑粪。母亲这样地整日劳碌着。我到四五岁时就很自然地在旁边帮她的忙,到八九岁时就不但能挑能背,还会种地了。记得那时我从私塾回家,常见母亲在灶上汗流满面地烧饭,我就悄悄把书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节里,我上午读书,下午种地;一到农忙,便整日在地里跟着母亲劳动。这个时期母亲教给我许多生产知识。佃户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艰苦的,可是由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也勉强过得下去。我们用桐子榨油来点灯,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赶上丰年,才能缝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母亲亲手纺出线,请人织成布,染了颜色,我们叫它“家织布”,有铜钱那样厚。一套衣服老大穿过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还穿不烂。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亲在家庭里极能任劳任怨。她性格和蔼,没有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同任何人吵过架。因此,虽然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幼、伯叔、妯娌相处都很和睦。母亲同情贫苦的人——这是朴素的阶级意识,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和照顾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父亲有时吸点旱烟,喝点酒;母亲管束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染上一点。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但是灾难不因为中国农民的和平就不降临到他们身上。庚子年(年)前后,四川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是乙未()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我不久就离开母亲,因为我读书了。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有钱读书的。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我念过私塾,光绪三十一年(年)考了科举,以后又到更远的顺庆和成都去读书。这个时候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多块钱,直到我后来当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光绪三十四年(年)我从成都回来,在仪陇县办高等小学,一年回家两三次去看母亲。那时新旧思想冲突得很厉害。我们抱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想在家乡做点事情,守旧的豪绅们便出来反对我们。我决心瞒着母亲离开家乡,远走云南,参加新军和同盟会。我到云南后,从家信中知道,我母亲对我这一举动不但不反对,还给我许多慰勉。从宣统元年(年)到现在,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只在民国八年(年)我曾经把父亲和母亲接出来。但是他俩劳动惯了,离开土地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回了家。父亲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亲回家继续劳动,一直到最后。中国革命继续向前发展,我的思想也继续向前发展。当我发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时,我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绝了。母亲就靠那30亩地独立支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战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事业,她期望着中国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们党的困难,依然在家里过着勤苦的农妇生活。7年中间,我曾寄回几百元钱和几张自己的照片给母亲。母亲年老了,但她永远想念着我,如同我永远想念着她一样。去年收到侄儿的来信说:“祖母今年已有85岁,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饮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见你一面,聊聚别后情景。”但我献身于民族抗战事业,竟未能报答母亲的希望。母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母亲生我前一分钟还在灶上煮饭。虽到老年,仍然热爱生产。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说:“外祖母大人因年老关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辍劳作,尤喜纺棉。”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我在家庭中已经饱尝艰苦,这使我在30多年的军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没感到过困难,没被困难吓倒。母亲又给我一个强健的身体,一个勤劳的习惯,使我从来没感到过劳累。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鼓励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只有这种知识,这种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财产。母亲现在离我而去了,我将永不能再见她一面了,这个哀痛是无法补救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我用什么方法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我将继续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国共产党,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的人能够过快乐的生活。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愿母亲在地下安息!《辋川尚静》朱鸿
  辋川是一个长长的峡谷,王维曾经在这里居住。如果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为尘世而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生活,那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
  辋川确实很静,一条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里的人烟总很稠密,但这里却稀疏得忽儿就融化在风云之中。我是坐着三轮车到辋川的,同行的农民陆续地到了站,转身即消失在树林中。点点房屋,筑在岩石之侧,并不容易发现。
  我到这里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觉一下这里的气氛。
  司机将我拉入辋川的深处,收了使他满意的钱,兴奋地驾驶着他的三轮车走了。辋川一下子归于沉寂,孤独的我,望着在河床里滚动的白水,竟觉得恐惧,这恐惧没有对象,只有这里的空,这里的无声无息。
  王维栽种的银杏,挺立在雨后的河岸,树皮满是裂纹的粗壮的主干,被水淋成了黑色,从它的叶子上流下的水,继续洗濯着树皮。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风云掠过它高高的枝头,小而圆的叶子将水唰唰地摇落。这样葱茏的叶子,生长在几乎腐朽的枝头,这些奇崛的枝头很多都像烧焦的干柴,触之就会掉灰,然而我由此知道了生命的顽强。年迈而伟岸的银杏,压得我十分渺小,仰望才可看到它的全貌。山峰罗列在它的周围,尽管那些都是秦岭的余波,但在峡谷,我仍感到它们的伟大,它们需要仰望。
  王维在辋川的别墅,开始是宋之问的。王维刚到辋川的时候,宋之问已经死了。那么他是怎么来购得这个别墅的呢?我能想的是,辋川的美一定是迷惑了王维,不然,他怎么单单要购得宋之问的别墅呢?终南山中,可供他居住的地方应该非常多的。时间将他的别墅早就摧毁了,幸运的是,支撑某个柱子的扁圆的石墩,竟然穿过层层的岁月而保留下来,而且完整地放在银杏旁边,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苔藓,绣住了它的每条皱纹和每个斑痕。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
  秋天的雨顺利极了,仿佛云微微扭动一下它就有了。辋川的雨是明净的,线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峪谷,却空得它无声无息。山坡上的红叶,渲染在碧翠的草丛,颗颗青石,则架在杂树的根部,危险得随时都会滚落,然而,濛濛的雨送给它们一层薄薄的梦,梦悬在辋川的山坡上。王维一定见过这样的梦,甚至入过这样的梦,不然,他的诗画怎么那样惟妙惟肖,有声有色!王维之后的三百年,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而赞叹: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就是王维,是王维的字。
  王维他能购有辋川的别墅,证明了他是一个很富有的人。他在二十岁左右就及第进士,又得到王公的喜欢和当时的宰相张九龄的器重。恰恰是这个年岁,他开始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他既做官吏,又当隐士,往返于人类斗争与自然情调的两极。官场的险恶,伤害了他的心,辋川的美妙,又给他以抚慰,他就是这么生活的。除此之外,王维的任何作法都可能是下策。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能够好一点。
  以王维的气质,他不能完全陷入官场的名利之争,同时以王维的经历,他也不能彻底寄情辋川的田园之乐,他必须两者兼顾。他这样做,既得到了入世的好处,而同时又扬弃了入世的坏处。他既得到了出世的乐处,又避免了出世的苦处。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地带,他奔走其中。人可能只能这样生活才会好一点点。不然完全媚俗和完全脱俗,都可能导致很大的痛苦。
  雨中的辋川并不知道人的思想,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它的状态。秀峰沉默,乱石相依,雨悄悄地缝合着万物。
  公元七百五十六年,安史之乱,已经五十五岁的王维被叛军逮捕,软禁于洛阳的一个寺庙。唐朝征服了叛军之后,皇帝对那些接受伪职的人统统定罪,然而,王维在软禁之中,曾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诵诗,此诗受到皇帝的嘉许,对他的处理仅作降职。这是王维的幸运了,其诗是这样的: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尽管如此,岁月纷乱毕竟摧残了这个老人,他遂渐变得消沉了。或者,他变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眺望辋川的落日炊烟。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归去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怅,他看着看着,就转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坐在枯寂的辋川,闭着眼睛,寻找着解脱烦恼的路径,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王维的心凄凉而宁静。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学无生。
  我只感觉,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社会如我身后的市井,都有美的一面,它们都能给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辋川之行,却明显地含有烦于我那圈子的成分,是的,我很烦,某些时候我简直为堪负荷。从我栖身的圈子走出,到辋川换换空气,我确实感到一种轻松。辋川很静,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我,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赞同一种观点:认为王维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彻底地决裂于官场,这种观点是苛刻的。人生真的像王维觉悟的这样么?我不知道,唯有达到王维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维,但我没有。”《咬菜根》朱湘“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这句成话,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不要怕吃苦的意思。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哪本书内发见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沙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作了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筵。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莱,有长条的青黄色的豇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差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白发之头的。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的人了。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笼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统统让给你,我都做得到。惟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让给你;它是全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山茶、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莱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背影》朱自清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春》朱自清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润山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喷亮地响着。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育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儿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荷塘月色》朱自清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藉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紫藤萝瀑布》宗璞一树盛开的紫藤萝花吸引“我”驻足观赏,使“我”浮想联翩,原先的悲痛和焦虑化为宁静和喜悦。面对紫藤萝花的勃勃生机,“我”感悟到了什么?朗读时,要注意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并品味优美的语句。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道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我在开花!”它们在笑。“我在开花!”它们嚷嚷。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花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张满了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苦。我沉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从来都稀落,东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挂在树梢,好像在察颜观色,好像在试探什么。后来索性连那稀零的花串也没有了。园中别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种了果树。那时的说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曾遗憾地想:这里再也看不见藤萝花了。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一朵一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PIXTEL_MMI_EBOOK_533/PIXTEL_MMI_EBOOK_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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